成化十年正月,一个好消息冲淡了,朱见深对于谦离朝的遗憾。
宫墙内还缀着残雪,养心殿中万贞儿晨起时偶感恶心,太医诊脉后跪地贺喜:
“娘娘脉象滑利,是喜脉!已有身孕!”
朱见深正在批奏折,闻言猛地扔了笔,快步走到床前,小心翼翼握住万贞儿的手,声音都发颤:
“真的?贞儿,我们要有孩子了?”他低头看着她微微泛着红晕的脸颊,眼底是藏不住的狂喜。
自他幼时父皇失踪,万贞儿便一直陪着他,从青涩少年到九五之尊,这份情分早已刻进骨血。
如今能有两人的孩子,于他而言,是比新政有成更让人心安的事。
往后数月,朱见深几乎推了所有不必要的宫宴,每日下朝便往万贞儿的翊坤宫去。
怕她累着,他命人把翊坤宫的台阶都铺了软垫;怕她闷着,亲自挑了话本,每晚读给她听;
连御膳房送来的点心,都要他先尝过,确认不凉不腻,才敢递到万贞儿手里。
万贞儿想吃江南的橘子,朱见深立刻传旨让漕运加急送,看着她剥橘子时指尖沾了汁水,还笑着替她擦干净:“慢些吃,不够再让他们送。”
后宫诸人看在眼里,只剩沉默。皇后王氏每日按例去翊坤宫请安。
见朱见深守在床边喂万贞儿喝汤,也只是安静行礼,半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她早知道,这后宫的恩宠,从来只属于万贞儿一人。
其他妃嫔更不敢有半分争宠的心思,连路过翊坤宫,都要放轻脚步,生怕扰了这位怀龙裔的贵妃。
十月初冬,翊坤宫的暖阁里熏香袅袅,产房外的朱见深来回踱步,手心全是汗。
自万贞儿发动,他便守在这里,听着里面传来的痛呼,心都揪成了一团,几次想闯进去,都被宫人拦住。
直到一声响亮的婴啼划破宫闱,产婆抱着裹在明黄襁褓里的婴孩出来,跪地喜报: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娘娘诞下皇子!皇子康健!”
朱见深几乎是扑过去抱起孩子,看着小家伙皱巴巴的小脸,眼泪瞬间落了下来。
这是他第一个皇子,是他和贞儿的孩子。
他快步走进产房,万贞儿脸色苍白,虚弱地看着他,他连忙把孩子递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
“贞儿,你辛苦了,我们有儿子了。”
三日后,朱见深下旨,册封万贞儿为皇贵妃,赐金宝、金册,规格远超寻常贵妃。
按祖制,贵妃册礼需用银册,他却特命工部赶制金册,还亲自在册文里写下
“朕惟乾刚垂象,必资内辅之贤;坤厚载物,乃弘阴教之化”,字字句句都是对万贞儿的珍视。
消息传到朝堂,百官虽早已知晓万贞儿受宠,却仍为这破格的册封震惊。私下里,不少大臣聚在一起议论:
“皇贵妃出身低微,不过是前朝宫女,如今诞下皇子,陛下这般重视,怕是要动立储的心思?”
有人忧心忡忡:“祖制立储虽无‘嫡庶’死规,却也讲究‘母凭子贵’与‘出身清白’,皇贵妃家世不显,若立她的儿子为太子,恐遭天下非议啊!”
甚至有几位老臣想联名进谏,劝朱见深“谨守祖制,勿因私宠乱国本”。
却又怕触怒正沉浸在得子之喜的皇帝,只能暂且按捺,等着合适的时机。
可谁也没料到,这份喜悦只维持了短短两个月。
腊月二十三小年这天,原本康健的皇子忽然发起高热,太医们轮流诊治无果,陈兴也束手无策。
孩子太小,脏腑娇嫩,高热退了又起,到了夜里,便没了气息。
翊坤宫里,万贞儿抱着孩子冰冷的身体,哭得几乎晕厥。她一遍遍地摸着孩子的小脸,喃喃道:
“我的儿,娘还没好好抱你,你怎么就走了……”朱见深站在一旁,眼眶通红,却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心里的痛,丝毫不比万贞儿少。他走过去,轻轻抱住万贞儿,两人相拥着。
在空荡荡的暖阁里,只有压抑的哭声,与窗外偶尔响起的爆竹声形成刺目的对比。
往日里,小年这天,宫里早已张灯结彩,御膳房会送来糖瓜、关东糖,朱见深还会陪着万贞儿写福字。
可今年,翊坤宫的灯没挂,福字没写,连炭火都像是冷的。
宫人不敢进来打扰,只能远远地站在殿外,听着里面断断续续的哭声,心里也跟着发酸。
消息传到朝堂,百官先是震惊,随即又松了口气。
那些担忧“立储乱本”的大臣,虽为皇子夭折惋惜,却也暗自庆幸“免去了一场朝堂风波”。
只有少数几位老臣,想起朱见深得子后的喜悦,又念及如今的悲痛,忍不住叹道:
“陛下与皇贵妃情深,这孩子没了,怕是要伤透心了。”
除夕夜,宫里按例举行国宴,朱见深却以“龙体不适”为由取消了,独自守在翊坤宫。
万贞儿靠在朱见深怀里,指尖还带着未散的凉意,声音轻得像羽毛:
“陛下还记得吗?当年您在东宫,夜里总做噩梦,臣妾抱着您,说‘有臣妾在,没人能欺负您’。那时哪敢想,会有属于我们的孩子……”
话没说完,眼泪又滚了下来。朱见深忙用指腹擦去,掌心贴着她的脸颊,暖着那点冰凉:
“傻贞儿,朕记着呢。记着你偷偷给朕带热馒头,记着你挡在朕身前跟太监争执,记着你说‘就算陛下当不了皇帝,臣妾也陪您过寻常日子’。”
他收紧手臂,将她抱得更紧:“孩子是上天给的念想,没了咱们再等,可你不一样。”
“从朕是个惶惶不安的少年起,你就是朕的根。”
“没有你,就算有再多孩子,这宫里也是冷的;有你在,就算只有咱们两个,朕心里也是暖的。”
万贞儿埋在他肩头,闷闷地嗯了一声,手指轻轻攥着他的龙袍衣角:
“陛下别骗臣妾,往后要是臣妾再怀不上……”
“怀不上便怀不上。”朱见深打断她,声音斩钉截铁又满是温柔。
“朕宠你,从来不是因为你能给朕生皇子,是因为你是万贞儿。”
“是那个陪朕吃过苦、受过难,见惯了朕狼狈模样,还愿意守着朕的万贞儿。”
烛火明灭间,两人相偎着静听窗外雪落,再没提孩子,只把彼此的温度,攥得紧些,再紧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