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吱呀作响，在寂静的旧宅里显得格外刺耳。那身影转得极慢，仿佛每动一下都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烛光摇曳，映出一张苍白浮肿、眼窝深陷的脸。五官依稀能看出曾经的清俊，但如今却被一种灰败的死气和扭曲的痛苦所笼罩。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萧瓷，瞳孔有些涣散，却又在深处挣扎着一丝痛苦的 的清醒。
“你……就是……萧瓷？”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耗费着极大的力气，带着一种奇异的、被香料长期熏染过的底子。
萧瓷心头微震，此人状态极差，确实像是深度中毒，且时日不短。她并未放松警惕，目光快速扫过四周，确认暂无伏兵迹象，才缓步上前，保持在一个安全距离。
“是我。阁下是？”她声音平稳，暗中已捏住袖中银针。
“我……曾是‘芳泽阁’……首席调香师……兼……账房执事……”男人断断续续地说，呼吸急促起来，似乎光是说出身份就让他难以承受。他眼底掠过极深的恐惧，像是提到了什么噩梦般的名字。
芳泽阁的人？！萧瓷心下一凛，更是全神戒备。
“那你为何会变成这样？又为何找我？”
“呵……呵呵……”男人发出几声凄惨的低笑，比哭更难听，“为何？只因……我无意中……发现了……阁里真正的……‘生意’……”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浑身颤抖，“他们……给我用了……加倍的‘迷神引’……逼我交出……核心账册……我不肯……便成了……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他猛地喘了几口气，眼中那丝清醒锐利起来，死死盯着萧瓷：“我听闻……你扳倒了沈贵妃……你能查清‘赤焰’……你或许……是唯一能……揭开他们真面目……的人！我不求活……只求……死个明白！只求……那些人……得到报应！”
他的情绪激动，枯瘦的手指死死抠着轮椅扶手，指甲崩裂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萧瓷看着他眼中那份蚀骨的恨意与绝望，心下信了七八分。这种情绪，伪装不来。
“‘他们’是谁？‘真正的生意’又是什么？”她追问，心跳加速。
“是……是……”男人正要开口，脸色突然剧变，整张脸扭曲成一个极其恐怖的表情，眼球暴突，死死盯着萧瓷身后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恐吓声，充满了极致的惊恐！
萧瓷寒毛倒竖，几乎想也不想，猛地向前一扑，就地翻滚！
“咻！咻！”两道凌厉的破空声擦着她的后背而过，狠狠钉在她刚才站立的地面上——是两枚泛着幽蓝光泽的菱形飞镖！
杀手！果然有埋伏！
萧瓷冷汗瞬间湿透后背，翻滚的同时已扬手将一枚烟雾弹砸向身后！
“噗——”浓白的烟雾瞬间弥漫开来，遮挡了视线。
“咳咳！”剧烈的咳嗽声从烟雾中传来。
萧瓷趁机躲到一根廊柱之后，心脏狂跳。她看到轮椅上的男人喉咙上正正插着一枚同样的毒镖，双目圆睁，已然气绝！灭口！对方连自己人都不放过！
“妈的！反应倒快！”一个粗嘎的男声在烟雾中咒骂。
“别废话！找到那女的，格杀勿论！主上有令，东西绝不能外流！”另一个阴冷的声音响起。
脚步声从不同方向包抄过来！不止一人！
萧瓷屏住呼吸，脑中飞速思考。硬拼绝对不行！她捏紧了信号哨子，正要吹响——
“啊——！”一声短促的惨叫突然从左侧响起，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谁？！”剩下的杀手惊疑不定。
烟雾稍散，萧瓷隐约看到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过，与那名杀手迅速缠斗在一起！刀剑碰撞之声清脆又致命！
是哥哥派来的人手提前发动了？不对，这身手……快得惊人，透着一种冰冷的效率，更像是……谢流云的风格！
就在此时，另一个杀手似乎判断出萧瓷的位置，狞笑着提刀扑来！
萧瓷瞳孔一缩，不退反进，侧身险险避过刀锋，同时指尖银针精准地刺入对方手腕穴道！
“呃！”那杀手只觉半条胳膊一麻，刀险些脱手。他难以置信地瞪向萧瓷，没想到这个看似娇弱的女子竟有如此身手和胆量！
就这瞬息间的迟滞，那道鬼魅黑影已然解决了对手，反手一剑，从背后刺穿了攻击萧瓷的杀手心口！
杀手倒地，抽搐两下便不动了。
烟雾渐渐散去。萧瓷靠着廊柱，微微喘息，看着站在院中、黑衣蒙面、执剑而立的那个身影。剑尖鲜血正缓缓滴落。
“谢……大人？”萧瓷试探地问，声音还带着一丝惊魂未定的沙哑。
那人收起剑，拉下面巾，果然是谢流云。他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眼神却依旧沉静如寒潭，只是快速扫过萧瓷全身，确认她无碍后，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你不该来。”他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更多的是凝重，“此地比想象中更危险。”
“我不来，怎知‘芳泽阁’竟敢光天化日下行灭口之事？”萧瓷定了定神，反唇相讥，同时也是在试探谢流云知道多少。
谢流云没有回答，目光落在那轮椅上的尸体上，眉头紧锁：“他还是遭了毒手。”
“你认识他？”
“略有耳闻。前‘芳泽阁’执事周文安，三个月前对外宣称突发恶疾身亡。”谢流云走过去，检查了一下尸体和飞镖，“果然是‘见血封喉’的蛇涎毒。他们惯用的手段。”
他蹲下身，极其熟练地在周文安僵硬的袖口内衬里摸索了几下，竟撕下了一小块用特殊药水处理过的、几乎与布料融为一体的薄绢！
上面用极细的笔触，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字和代号！
“这是……”萧瓷凑近。
“暗账。记录了一些见不得光的交易往来和资金流向。”谢流云眼神锐利，“他果然留了一手。这或许能指向‘芳泽阁’背后真正的主人。”
他将薄绢谨慎收好。又看向萧瓷：“此地不宜久留。巡城卫很快会被惊动。”
“那他们……”萧瓷指了指地上的尸体。
“会有人处理。”谢流云言简意赅，显然早有安排，“我先送你回去。”
回程的路上，两人沉默地穿行在夜色的小巷中。
萧瓷终于忍不住开口：“谢大人为何会恰好出现在那里？”这巧合得太过蹊跷。
谢流云脚步未停，声音平淡无波：“我的人一直盯着‘芳泽阁’的异常动向。今日那妇人来你铺子，行迹可疑，我便跟了过来。”他顿了顿，补充道，“何况，你哥哥托我……照看你一二。”
萧景珩？萧瓷一愣。哥哥竟然私下拜托了谢流云？他们何时有了这等交情？
似乎是看出她的疑惑，谢流云难得解释了一句：“边军粮草辎重调配，与兵部常有往来。”算是解释了两人认识的途径。
萧瓷却觉得没那么简单。谢流云出现的时机太巧，身手太好，对“芳泽阁”和这些黑暗手段也太了解。他绝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兵部官员。
“那‘迷神引’，还有周文安说的‘真正的生意’，到底是什么？”萧瓷追问。
谢流云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夜风吹起他额前的几缕碎发，让他冷硬的侧脸显得柔和了些许。
“你所知的‘赤焰’，是提炼精纯后的成品。而‘迷神引’，更像是其粗坯或者衍生品，效力狂暴，难以控制，极易反噬，常被用于……控制一些低级的棋子，或者作为折磨人的手段。”他声音低沉，“至于‘真正的生意’……”
他停下脚步，看向萧瓷，月光下他的眼神深邃得令人心悸：“或许不仅仅是走私违禁香料和毒物那么简单。边关近年屡有军械流失奇案，现场……有时会留下极淡的、特殊的西域香料气息。而某些通过‘芳泽阁’渠道流入的西域‘豪商’，其背景……深不可测。”
萧瓷倒吸一口凉气！军械走私？！通敌叛国？！
这远比后宫倾轧、商业竞争要可怕得多！沈贵妃和“赤焰”恐怕只是这个庞大组织延伸进宫廷的一条触须！而“芳泽阁”，则是他们在京城、甚至在整个王朝内部的一个重要枢纽！
自己竟然在无意中，撞破了如此惊天秘辛！
一股巨大的寒意将她包裹。
谢流云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色，放缓了语气：“现在，你可知其中凶险？此事已非你能插手。我会将暗账呈报陛下，由陛下圣裁。你……安心经营你的‘锦馥堂’，不要再涉足其中。”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保护，却也让萧瓷感到一种无力感。又是这样？将她排除在外，让她等待结果？
她想起周文安死前那不甘的眼神，想起太后中毒受的苦楚，想起自己几番生死险境。
她抬起头，迎上谢流云的目光，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谢大人，我已深陷其中，如何能独善其身？他们不会放过我的。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查明。或许……我的身份和‘锦馥堂’，反而是更好的掩护呢？”
谢流云蹙眉，似乎想反驳。
萧瓷却抢先一步，语气软了下来，带着一丝恳求，却又异常坚持：“谢大人，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请至少……让我知道进展。若有我能帮忙之处，比如辨认香料特性、分析药物成分……我或许能帮上忙呢？多一个人，多一份力，不是吗？”
她目光清澈而倔强，像夜空中最亮的星，闪烁着不容忽视的光芒。
谢流云看着她，拒绝的话在舌尖转了几圈，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随你。但一切，必须听我安排，不可再如今日这般擅自冒险。”这已是他最大的让步。
“好！”萧瓷立刻答应，唇角微微扬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只要让她参与，就有机会。
两人走到街角，即将分别。谢流云似乎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一个很小巧精致的铜制手炉，塞到萧瓷手里。
“夜里风凉，拿着暖手。”他的动作有些生硬，语气也尽量平淡，仿佛只是随手之举。
萧瓷一愣，手炉壁还残留着他胸膛的温度，暖暖的，驱散了些许夜寒。她低头看着这明显是女子式样的手炉，心中泛起一丝奇异的感觉。他这样的人，怎么会随身带着这个？
“多谢……”她轻声道。
“走了。”谢流云不等她多说，转身快步消失在夜色中，背影依旧挺拔孤冷，只是耳根似乎……微微有些泛红？
萧瓷握紧温暖的手炉，看着了他消失的方向，又回头望了望那幽深恐怖的旧宅巷口，心中波澜起伏。
惊魂一夜，虽险象环生，却收获巨大。不仅确认了“芳泽阁”的极度危险，窥见了冰山之下更恐怖的阴谋，还……似乎撬动了谢流云这块冰山的一角？
她低头，看着手心。那枚淬麻药的银针尖上，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从杀手手腕上沾到的气味——除了汗味和血腥，还有一种她之前只在“芳泽阁”某款限量香品中闻到过的、极其特殊的龙涎与雪松的尾调。
杀手，果然与“芳泽阁”脱不了干系！
这条毒蛇，终于渐渐露出它的獠牙。
而她，绝不会坐以待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