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槐回到村中,没有回自家那间低矮的土屋,径直走向村西的老祠堂。
祠堂门虚掩着,香火早断了多年,供桌上积满灰尘。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粗纸图,铺在案上,用四块石头压住四角。
那图是用炭条画的,歪歪扭扭,却极尽细致——山势、水痕、塌房旧址,一一标注。
最显眼的是那些密布的小点,红蓝交错,像是一幅谁也看不懂的星图。
不多时,村里的青壮陆陆续续来了。
有人扛着锄头,有人揣着干粮,站在门口探头看。
“槐哥,真要修路?”年轻些的张二娃蹲下身,手指戳着图上一处,“可这道儿弯得邪乎,绕荒田不说,还专走废沟!县里要是拨款,也不该这么修啊。”
李槐没抬头,只将铁锹往地上一顿:“这不是给官府修的路。”
众人一静。
“这是给死人修的。”他声音低,却稳,“三里坡那一夜,苏娘子步行放粮,走到这儿被箭射穿肩头,血顺着坡往下淌,淌到哪,哪就是路该通的地方。”
没人接话。但所有人都记得那晚。
火把照亮山路,百姓捧着粗碗跟在车后,有人说她疯了,敢动世家存粮;也有人说她是活菩萨,宁肯自己饿着,也要把米送到灾民手里。
后来刺客伏击,血染驿道,萧澈的暗卫从林中杀出,才护住她性命。
可那条路,从此荒了。
李槐指着图上一个黑点:“这里,曾埋过折款簿的一角——去年春旱,里正说粮仓空了,可陈嬷嬷亲眼见账册残页被人烧了一半,剩下半片被孩子当纸鸢尾巴绑在竹架上飞走了。我找了一年,才在野狗刨过的土坑里挖出来。”
他顿了顿,嗓音更哑:“每一点,都是一桩冤。”
人群嗡地响起来。
老陶匠挤进来,盯着图看了半晌,忽然一拍大腿:“怪不得你专挑塌房地基走!那些老屋子,墙皮剥落时,常夹着发黄的单据——税吏塞不进账房,就糊墙上,以为没人识字!”
李槐点头:“对。所以这条路,不是为了通车马,是为了封证。”
“封证?”张二娃愣住。
“把证据,埋进路基里。”他缓缓道,“夯土一层,压一页残账;碎砖一道,盖一纸伪契。等路修成了,谁想挖?得先拆整条道。而这条路,会一直通到县城衙门前。”
沉默良久,有人低声问:“万一官府不让呢?”
李槐抬起头,眼里没什么光,却有铁:“那就说是‘便民工程’。百姓自筹工料,不花朝廷一文,不占良田一寸——他们拦什么?”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脚步声。
陈九娘拎着个布包进来,身上还带着绣坊的丝线味。
她没说话,径直走到图前,眯眼细看,忽然伸手按住东南角一处标记。
“这个位置……”她喃喃,“是我当年被赶出安国公府前,偷偷藏起的一本针线支银簿的地方。那屋子后来塌了,没人敢修。”
她抬头盯住李槐:“你怎会知道?”
李槐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按‘记忆路线’划的——哪些地方曾有人哭过,哪些墙根下猫不吃食,哪些井台边孩子不敢提名字……这些,都是证据的影子。”
陈九娘怔住。
良久,她解开布包,取出一捆丝线,红蓝两色,分明扎好。
她一根根插进图上的标记点,动作轻,像在安葬什么。
“红线,”她低声道,“是死人没拿回的钱。蓝线,是孩子吃不上饭的年份。”
风从破窗吹入,图纸微微颤动,那些丝线轻轻晃,仿佛在招魂。
同一夜,周砚舟骑马行至青州边界。
他在一处新修的便道旁勒马,见路面平整,泥土夯实,表面覆着一层碎陶片,踩上去咯吱作响。
他皱眉,命随从掘开半尺。
底下层层叠叠,全是碎片——破锅盖、烧焦的木牍、碎瓷碗,甚至还有熔化的铜铃残渣。
而在陶片缝隙中,竟夹着几片压扁泛黄的纸屑。
他捡起一片,拂去泥尘,瞳孔骤缩。
那是某县伪造赋税清册时裁下的边角料,上面残留半个印章和一行炭笔小字:“丁口虚报三十七,实征银两翻倍。”
他猛然抬头,望向整条路。
蜿蜒曲折,穿村过野,却不连官道,不接驿站。
可偏偏,每一处转弯,都卡在一个曾设私税卡的位置。
他连夜调取西南道全境舆图,将各地上报的“民间自修便民路”逐一标出。
笔尖游走,越画心越沉——这些路,竟隐隐连成一线,恰好与《遗嘱录》中标注的三大世家百年来私设税卡的隐秘路线完全重合。
他坐在灯下,手微抖,提笔写下奏折。
标题仅八字:
请准民间自修正义道。
而在边境冬衣发放点,陈九娘的最后一单素绢送到了。
收货的军需官不解:“雨后泥土裂纹?这绣了有何用?”
无人知晓,她在油灯下投影比对时,发现那裂纹走向,竟与苏锦黎教她的“狱中信步图”一致——那是女子在囚室中每日踱步的轨迹,七十二步为一轮,每一步对应一段被删改的账目记忆。
她连夜拆解图样,在夹层中找出一张极薄皮纸,绘有精细路线:西起鸣溪,东至雁门,共七十二穴,标注“宜种槐”。
她未声张。
次日,她将图样绣进一批送往边镇的冬衣滚边,用不同针法暗藏方位信息,并附言随货单流转:
“槐要活,得踩过债主的门槛。”
风再起时,北方大地已有无数双脚,踏在新路上。
而某些地基深处,灰烬与残片正悄然凝结,像一句尚未说出的话,埋进泥土,等待震响。
裴照骑马穿过边陲最后一道隘口时,天已擦黑。
风卷着砂砾打在铁甲上,发出细碎的响。
他身后跟着两名随从,牵着驮满土样木匣的骡子,一路无言。
此行奉旨整饬边防工事,原以为不过是例行巡查,可自入西南道以来,所见处处透着异样。
新建的烽燧本该依山势而立,用本地黄土层层夯实,可他亲手挖开三处地基,发现泥土中竟掺杂大量纸灰与碎铜。
那些灰烬被碾得极细,混在泥里像一层暗色筋络,遇水后微微发泡,夜里竟泛出幽微气泡声,如同低语。
“将军不知?这土踩上去稳当,夜里下雨还冒泡,跟念咒似的。”负责施工的老匠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烟牙,“说是祖上传下的秘法,压邪镇魂。”
裴照没应声。
他蹲下身,抓起一把湿泥,就着火把光亮细细筛看。
忽然,一抹焦黄浮现在掌心——是半片未燃尽的纸屑,边缘蜷曲如枯叶。
他拂去浮尘,字迹浮现:
“……永宁三年秋粮实收八千石,上报四千……”
他瞳孔一缩。
永宁三年,正是安国公府首次代管西南赋运之年。
那一年,朝廷账面缺银十七万两,却无人追责。
如今这句残文,竟埋在千里之外的烽燧底下,像是有人故意将真相封进大地深处。
他不动声色,命人将各段土样分装标记,一一收好。
夜里宿营时,他在灯下翻阅沿途记录,越看越觉蹊跷:这些新修工事看似分散,实则每处都卡在旧税卡、私仓或断驿的遗址之上;更诡异的是,它们连成的线,竟与近年各地“民间自修路”的走向隐隐呼应。
他合上册子,起身走出营帐。
夜风凛冽。
他策马独行数十里,最终停在一处荒岭。
此处坡缓草稀,唯有一块塌陷的马蹄印刻在泥中,经年未平——他记得清楚,这是苏锦黎当年坠马之地。
他翻身下马,从怀中取出一块青石,无字,平整,只底部凿有暗格。
他撬开机关,将今日整理的地图放入其中。
图上红线交错,标出所有“正义道”交汇点,恰好构成一张贯通南北的脉络网,中心直指皇城司库旧址。
碑立于地,风吹不语。
与此同时,沈琅坐在正音局最底层密室,指尖抚过一件素色冬衣袖口。
烛火摇曳,她借光影辨认内衬针脚——密密麻麻的回纹中,藏着一组异常排列的挑线。
她取出破译板,逐行对照,终将七十二个坐标逐一解出。
她调出地下共振网分布图,叠加比对。
节点完全重合。
那一刻,她呼吸微滞。
这不是巧合。
这是一个早已铺开的网络,以民间之名,借工程之形,将证据、记忆、反抗全部编码进土地与织物之中。
而今,它正在等待一个信号。
她缓缓起身,从保险柜取出一枚乌黑色音核。
那是从未启用过的主控核心,一旦插入终端,即可开放一级节点接入权限。
代价是——中央控制权将永久解除锁定。
屏幕上跳出警告:
【警告:此举将永久解除中央权限锁定】
她的指尖悬停在确认键上方,许久不动。
外面风雨渐起,檐角铃铛轻颤。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地底苏醒。
而在密道尽头,一道极轻的脚步声掠过廊柱,停在库房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