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暴持续到后半夜,医疗站成了混沌世界中唯一的孤岛。
三个袭击者被安置在隔离观察室,虎子带人轮流看守。年轻的那个——名叫陈启,才二十四岁——出现了神经衰减的急性发作,浑身抽搐,口吐白沫。
宋墨涵几乎是冲出连接室的。
“按住他,但别太用力!”她一边准备镇静剂一边指挥,“顾队长,我需要你帮忙固定他的头部,防止咬舌!”
顾锦城没有犹豫,上前单膝跪地,双手稳稳捧住陈启的脸颊。年轻人的眼睛翻白,牙齿剧烈打颤,发出可怕的咯咯声。
“他之前注射过非法神经增强剂。”宋墨涵快速检查瞳孔,“现在药效反噬,导致神经元过度放电。常规镇静剂可能加重脑损伤……”
她突然停住,看向顾锦城:“用我们的连接。就像救技术员那样,但这次要更克制——只引导,不干预。给他一个稳定的‘频率’,让他的神经自行调整。”
“风险呢?”顾锦城问,但手已经稳稳地维持着固定姿势。
“你的意识可能被他混乱的神经活动污染。”宋墨涵坦白,“就像跳进污染的河流。”
顾锦城笑了,在昏暗的应急灯光下,这个笑容有种粗粝的温柔:“医生,你忘了我是什么人?军人天生就是清理污染的。”
没有时间争论。宋墨涵握住顾锦城空出的那只手,两人同时闭上眼睛。
这一次,连接几乎瞬间建立。经过沙暴中的歌唱,他们的意识已经像两条交织的河流,自然而然地汇合。
光球感受到他们的意图,投射出一束纤细的光丝,连接上陈启的额头。
进入混乱的意识世界,比预想中更糟。
陈启的记忆碎片像锋利的玻璃片四处飞溅——童年的贫困、被“导师”选中时的狂喜、第一次注射药物时的极乐、意识到被骗时的绝望……所有情绪都以原始、扭曲的形式存在。
顾锦城立即构建防御。军人的意识像堡垒般稳固,将那些尖锐的记忆碎片挡在外围,只允许平缓的情绪波动通过。
“找到核心创伤。”宋墨涵在连接中指引,“不是药物依赖,而是被背叛的感觉。他需要重建对‘权威’的信任,但不是盲从那种——是健康的那种。”
顾锦城理解了。他开始传递某种“坚实的存在感”——不是承诺,而是更基础的东西:黎明总会到来,大地总会承载脚步,真正的守护者永远不会在危难时抛弃同伴。
这种存在感通过连接渗入陈启的意识深处。
年轻人的抽搐逐渐平缓。
五分钟后,陈启睁开眼睛,眼神清澈了许多。他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顾锦城,眼泪突然涌出:“对……对不起。我父母还在老家,他们以为我在大城市做科研助理……”
“活着回去,亲口告诉他们真相。”顾锦城松开手,站起来,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这就是你现在该做的事。”
陈启哽咽着点头。
耦合度监测仪显示:62%。不仅没降,反而略有回升。
“你们在无意识中建立了新的连接模式。”苏月明在监控台前记录,“不是主导与服从,也不是医生与病人的关系,而是……互补的平衡。就像左右手协作。”
光球微微发光,似乎在表示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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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点,沙暴达到巅峰。
医疗站的合金墙壁发出呻吟般的变形声,一处通风管道突然破裂,黄沙如瀑布般倾泻而入。
“堵住缺口!”顾锦城率先冲向泄漏点。
沙粒带着惊人的冲击力,打在人脸上像子弹。虎子和两名队员扛起应急挡板,但风力太大,一个人根本站不稳。
“三个人一组,用身体当支架!”顾锦城吼道,自己第一个顶在挡板前。
宋墨涵正在给技术员调整输液,见状立即对苏月明说:“苏主任,你照看一下,我去帮忙。”
“你疯了?外面危险——”
“我是军医。”宋墨涵已经抓起医疗包冲过去,“危险的地方更需要医生。”
挡板前,顾锦城和三名队员组成人墙,用肩膀顶着挡板向前推进。沙粒钻进衣领、袖口,每一寸暴露的皮肤都被打得生疼。
宋墨涵蹲在他们身后,迅速检查每个人的状况:“虎子,闭眼!沙粒进眼睛了,别揉!”
她从医疗包里取出生理盐水和无菌棉签,在狂风中艰难地为虎子冲洗眼睛。动作精准稳定,仿佛不是在沙暴中,而是在无菌手术室。
挡板终于压到漏洞处,顾锦城用金属卡扣固定。风压骤减的瞬间,所有人都瘫坐在地,大口喘气。
宋墨涵跪在沙地上,一个一个检查:“都有轻微表皮擦伤,需要清创。虎子角膜轻微刮伤,必须用抗生素眼膏。”
她抬起头,正对上顾锦城的目光。他的脸颊被沙粒划出几道血痕,军装破烂,但眼神明亮如星。
“医生,”他沙哑地说,“你该待在安全区。”
“队长,”她边给虎子上药边回敬,“你也该待在指挥位。”
两人都笑了。在沙暴的咆哮声中,这个笑容有种奇异的静谧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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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四点,新的危机出现。
医疗站的主能源终于耗尽,备用能源只能维持生命支持系统和最低限度的照明。温度开始骤降,戈壁夜晚的严寒渗透进来。
“体温过低会加剧神经衰减患者的病情。”宋墨涵忧心忡忡地看着监护仪,“技术员和陈启都经不起低温。”
顾锦城环视医疗站:“有没有可燃烧的材料?”
“有酒精,但量很少。”苏月明说,“而且密闭空间生火,二氧化碳中毒的风险……”
“不需要明火。”顾锦城走向那台被遗弃的隧道掘进机,“这玩意有小型热能引擎,虽然损坏了,但核心热能转换器可能还能工作。林深,你懂机械吗?”
一直在研究光球的林深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理论上……可以尝试提取残余热能。但需要电力启动转换器。”
“用光球。”光语者的声音突然响起。
所有人都愣住了。
“光球本身是一个小型能量源。”光语者解释,“它的稳定输出模式之一就是热能。但需要高度协调的引导——就像你们治疗时做的那样,但要转换成物理层面的能量输出。”
“这不可能。”林深摇头,“能量形式转换需要精密的……”
“他们能做到。”光语者打断他,“因为他们已经不只是两个人,而是一个‘系统’。测试进度达到92%的意义就在于此——他们的连接已经具备了创造新可能性的能力。”
医疗站里一片寂静。只有沙暴的呼啸和逐渐降低的温度。
宋墨涵握住顾锦城的手:“试试?”
“试。”顾锦城反握住她的手,“但这次,我需要你主导。你是医生,更理解生命体对热能的需求程度。”
两人再次站在光球前。这次没有病人需要救治,但整个医疗站里所有人的生命,都系于他们的成功。
连接建立的瞬间,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降临。
如果说之前的连接是意识的交融,那么这一次,他们感觉到彼此的生理状态——顾锦城肩胛处旧伤的隐痛,宋墨涵因长时间站立而酸胀的小腿,两人同步的心跳,甚至血液流动的节奏。
“不要抗拒这种感知。”光语者指导,“接受它,然后想象热能——不是火焰的炽热,而是生命需要的温暖。像阳光晒过的被子,像母亲怀中的温度。”
宋墨涵闭上眼睛,想起了童年时发烧,母亲用温水毛巾轻拭她额头的触感。那种温柔的热度,恰到好处地驱散寒冷,又不灼伤人。
顾锦城则想起了新兵时在雪地拉练,班长把最后一口热水让给他时,那股暖流从喉咙一直蔓延到全身的感觉。那不是奢侈的温暖,是恰到好处的、救命的温度。
两种记忆,两种对“温暖”的理解,在连接中融合、提纯。
光球开始发出橘黄色的光,不再是之前那种冷色调的光芒。温暖的光晕如涟漪般扩散,所到之处,金属墙壁上的冰霜开始融化,空气渐渐变得柔和。
“温度回升了!”林深看着监测仪,难以置信,“从3度升到12度……18度……稳定在22度!这怎么可能……”
“可能的。”光语者的声音里带着某种近乎敬畏的情绪,“因为他们在重新定义‘连接’的含义。这不再是简单的意识同步,而是……生命的共奏。”
温暖笼罩了整个医疗站。虎子和队员们放松了紧绷的肌肉,三个袭击者蜷缩的身体舒展开,技术员在睡梦中露出了安心的表情。
顾锦城和宋墨涵依然握着手,站在光球前。他们的额头上都有细密的汗珠,但脸上是平静的满足。
“这就是测试的最后阶段吗?”宋墨涵轻声问,“在理解一切代价后,依然选择连接?”
“不。”光语者说,“这只是证明你们有资格进入最后阶段。最终考验将在沙暴结束后到来——届时,你们需要做出选择。”
“什么选择?”
“暂时还不能说。但请记住:碎片文明测试过七十六个智慧种族,四十二个通过了前期的所有考验,但在最终选择面前……只有三个文明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正确是指什么?”
“存活。”光语者的声音低沉下去,“不是个体的存活,而是整个文明能够承载连接,而不被连接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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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五点半,沙暴开始减弱。
天际线透出灰白的光,风声中暴戾的嘶吼逐渐变成疲惫的呜咽。医疗站外,沙丘的轮廓重新显现,世界从混沌中慢慢恢复形状。
顾锦城和宋墨涵站在观察窗前,看着黎明再次降临。
两人的手依然握在一起。经历了这一夜,这个动作已经不再需要刻意——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如果最终选择……”宋墨涵轻声说,“是让你我在某种层面上永远连接,但可能失去独立的人格呢?”
顾锦城沉默了很久,看着窗外逐渐清晰的地平线。
“我是军人。”他终于说,“军人的天职是保护。如果我的独立性能换更多人的安全,我会交出去。”
“那如果选择是相反的呢?”宋墨涵转头看他,“保持独立,但连接断裂,我们变回两个完全分离的个体——光球的力量也会随之消散,那些依赖它稳定神经的人可能……”
她没有说完。
顾锦城也转过头,与她对视:“你是医生。医生的天职是救治。如果你认为保持连接能救更多人,你会选择连接。”
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答案——也是问题。
他们太了解彼此的职责与信念,以至于能够预测对方的选择。但这一次,两种选择似乎站在了对立面。
“也许,”宋墨涵忽然笑了,笑容里有疲惫,也有温柔,“最终考验就是要我们明白:有些选择不是二选一。就像手术中遇到两难,真正的好医生会寻找第三条路——哪怕那条路从未有人走过。”
顾锦城凝视着她,忽然俯身,很轻地吻了她的唇。
不是激情澎湃的吻,而是确认般的触碰——像在暴风雨中确认锚点是否牢固。
“无论选择是什么,”他说,“我们一起找第三条路。”
光球在他们身后温柔地发着光,仿佛在记录这个承诺。
沙暴终于过去。戈壁的黎明再次降临,这一次,阳光毫无阻碍地洒在大地上,将昨夜的一切痕迹——车辙、脚印、战斗的痕迹——都覆上一层金色的光。
医疗站的门缓缓打开,虎子第一个走出去,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他娘的,活过来了!”
基地的救援车队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
但顾锦城和宋墨涵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光球上的数字悄然变化:
测试进度:95%
最终阶段倒计时:72小时
而在遥远的基地深处,魏清澜收到了加密通讯。看完后,他面色凝重地走向光语者所在的隔离室。
“我们监测到异常能量波动。”魏清澜展示数据,“不止一处——全球范围内,七个地点同时出现了类似光球的能量特征。”
光语者沉默良久,才说:“测试不是唯一的。其他碎片也在寻找合适的文明。但坏消息是……有些碎片落入了错误的手中。”
“你是说,会有更多像昨晚那样的袭击?”
“更糟。”光语者说,“有些文明在测试中失败了,但它们的碎片技术被保留下来,成为了武器。如果那些力量汇聚……”
他没有说完,但魏清澜听懂了。
“最终选择,到底是什么?”政委直视光语者,“我需要知道,才能做出战略部署。”
光语者罕见地犹豫了。
“是……”他最终说,“关于是否让碎片文明以某种形式‘重生’。通过通过测试的文明,作为载体。”
魏清澜瞳孔骤缩:“寄生?”
“共生。”光语者纠正,“但脆弱的文明往往无法承受这种共生,最终……被吞噬。这就是为什么大多数文明失败了。”
窗外,救援车队驶入医疗站外围。
顾锦城和宋墨涵并肩走出来,晨光为他们镀上金色的轮廓。
光语者看着这一幕,轻声说:“但他们可能不同。因为他们已经证明了,连接可以不是吞噬,而是……成全。”
测试继续。倒计时开始。
而更大的风暴,正在地平线之外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