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六章
地下，废弃矿道。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吞噬着一切光线和声音，只有队员们压抑的喘息和脚步摩擦碎石的回声，证明着生命的存在。
“鹰眼”的身影如同融入了黑暗的壁虎，他的动作不仅仅源于长期训练，更带着一种自幼在南方雨林山区摸爬滚打练就的本能。他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左侧岔路的阴影中，仿佛本就是黑暗的一部分。顾锦城目送他离去，随即收回目光，那双因高烧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依旧燃烧着不容置疑的意志之火。他带领剩余队员，沿着原定路线，向着可能存在生机的废弃监控站加速前进。每一步都踏在生死边缘的钢丝上，岩壁上方不时传来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那是结构不稳的征兆，既要提防可能从任何方向出现的“秃鹫”雇佣兵，又要对抗自身不断累积的疲惫与伤痛，以及这随时可能将他们彻底埋葬的环境。
顾锦城的呼吸越发粗重，每一次吸气都像在拉扯胸腔里灼热的烙铁。额角的冷汗混着矿道里的灰尘黏在皮肤上，冰冷而黏腻。高烧带来的晕眩感如同潮水，一波强过一波地冲击着他紧绷的神经防线。他只能依靠着顽强的意志和对粗糙岩壁的短暂倚靠，才能勉强维持行进的速度和队形的完整。胸前的口袋里，那支止血镇痛剂的硬质轮廓，几乎要被他的体温焐热，它不仅仅是一支药剂，更是黑暗中一个微弱却坚定的心理锚点——连接着地面上那个让他放心不下，也绝不能辜负的人。
“队长，坚持住，根据地图显示，监控站应该就在前面不远了！”秦朗紧跟在顾锦城身侧，声音压得极低，语气中充满了几乎要溢出的担忧。他不仅是队里的技术专家，更是顾锦城一手带出来的兵，他清晰地看到顾锦城步履间的踉跄，那绝不是之前轻描淡写所说的“轻伤”所能解释的状态。他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搀扶，却被顾锦城一个轻微却坚决的手势阻止。
“我没事。”顾锦城的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却依旧带着指挥官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保持警戒……注意脚下和头顶。”他强忍着眩晕，指了指巷道顶部那些明显松动的岩石结构和支撑木梁上深深的裂痕。“塌方改变了应力结构，任何一点额外的震动都可能引发新的灾难。”他的冷静分析，更像是在用责任强行束缚即将溃散的身体。
就在此时，前方探路的队员再次打出“发现目标”的手势。所有人瞬间如同雕塑般凝固，迅速寻找掩体，枪口齐刷刷指向黑暗中隐约浮现的一个轮廓——那是一扇半掩着的、锈迹斑斑的厚重铁门，门上模糊地印着早已褪色剥落的“监控重地，闲人免进”字样。字体是几十年前流行的样式，无声地诉说着此地的岁月。
废弃监控站，到了！
希望如同一星火种，骤然在每个人眼中点燃，驱散了部分疲惫。但紧接着，经验让他们刚刚升腾的心又沉了下去。铁门并非自然锈蚀敞开，而是虚掩着，门轴处有明显的、新鲜的金属撬痕，门内那片黑暗深邃得令人不安，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有闯入痕迹，小心埋伏！”顾锦城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压低声音，凭借本能和经验迅速分配任务，声音虽弱，却条理清晰，“爆破手，检查门后是否有诡雷或绊线连接。狙击手，占据右侧那个断裂的传送带平台，视野覆盖入口。秦朗，跟我准备突击。其他人，火力掩护，交替进入。”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等待后，爆破手谨慎地探查完毕，打出“安全，无爆炸物”的手语。顾锦城与秦朗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绝。顾锦城猛地一脚踹开本就虚掩的铁门，锈蚀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尖叫，打破了死寂。几乎同时，数道战术手电的光柱瞬间刺破黑暗，如同利剑般交叉扫过门内的空间。
没有预想中的枪声，也没有敌人扑来的身影。尘埃在光柱中狂舞，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大约三十平米见方的房间，布满厚厚的灰尘和层层叠叠的蛛网。老式的控制台屏幕大多碎裂，如同盲人的眼窝，粗大的线路如同枯萎的藤蔓般垂落、断裂。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金属锈蚀的气息，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血腥味？然而，在房间的角落，一个覆盖着厚重防尘布的方形物体引起了秦朗的注意。那布料的轮廓相对规整，与周围的杂乱格格不入。
他快步上前，示意队友掩护，然后小心翼翼地用枪口挑开防尘布的一角——下面赫然是一台老式的、带有物理拨号盘和粗重有线接口的通讯设备！虽然看起来年代久远，落满灰尘，但外观相对完整，没有遭到明显的破坏！
“队长！是老式的有线电话！可能连接着矿区早期的内部线路！”秦朗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仿佛在无边沙漠中看到了绿洲的幻影。
“检查线路！快！”顾锦城强撑着走到设备旁，背靠着冰冷刺骨的控制台，剧烈的动作让他肋下的伤口一阵绞痛，他几乎要脱力滑倒。他必须集中全部精神，咬紧牙关，才能抵抗住那一阵阵试图将他拖入无边黑暗的晕眩。
秦朗迅速放下枪，掏出多功能工具，熟练地检查线路，眉头却渐渐皱紧，刚升起的希望被现实泼了一盆冷水：“线路……有被人为切断后又粗糙连接的痕迹……看这手法很匆忙。接口氧化严重，接触不良。而且，最关键的是，我不确定这条线路是否还能接通地面总机，或者……”他顿了顿，声音更沉，“是否已经被敌人监听，正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希望与危机再次并存。尝试通话，可能联系上地面，获得一线生机；也可能将自己的位置和状态彻底暴露给隐藏在暗处的敌人，招致灭顶之灾。这个抉择，沉重地压在了每一个人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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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面上，3号矿区入口。
凄风冷雨席卷着这片荒芜之地，更添几分肃杀。宋墨涵带着两名精干的医疗兵和四名“山猫”小队成员，已经在一片相对干燥的断壁下建立了简易的前沿救护点。这里位于矿区的边缘地带，相对安全，但依然能感受到从矿井深处隐隐传来的、令人不安的震动，仿佛大地的心脏在微弱而不规律地抽搐。
她迅速指挥队员展开便携式折叠手术台，清点检查急救药品、血浆和维持生命的设备。她的动作麻利、精准，眼神专注而冷静，展现出顶尖战地医生的专业素养。但那微微颤抖的、未能完全擦干净血迹的指尖，还是泄露了她内心汹涌的焦灼与恐惧。她不断地看向那个如同巨兽喉咙般的幽深矿洞入口，仿佛能穿透那千百万吨厚重的岩层，看到那个正在黑暗中苦苦支撑、生命力正在不断流逝的身影。
“宋医生，通讯干扰依然存在，信号强度波动剧烈，我们无法与后方指挥中心或失联的A-7小队取得任何有效联系。”一名脸上带着硝烟痕迹的“山猫”队员放下通讯器，沉声报告道。
“保持监听所有可能频段，启用备用长波接收器。同时，注意矿洞内是否有异常声响或信号弹。”宋墨涵的声音冷静得近乎刻板，但她的心却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不断向着冰冷的深渊下沉。她了解顾锦城的坚韧，像山岩一样可靠；但也更清楚他伤势的凶险。失血、感染、体力透支……在那种阴暗潮湿、缺医少药的环境下，任何一项都足以致命。她想起分别时，他故作轻松的笑容，以及自己强行塞给他那支药剂时，他指尖传来的、异于平常的温度。
她不由自主地走到矿洞入口旁，无视了旁边队员略带诧异的目光，将手轻轻贴在冰冷潮湿的岩壁上，闭上眼睛。职业的理性告诉她，这种举动毫无科学依据，纯粹是心理安慰，但内心深处某种无法言说、早已超越同袍之谊的牵绊，却让她固执地试图通过这冰冷的触感，去感知地底那个人的心跳，去传递自己的力量。
“顾锦城……你说过要回来的……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她在心中无声地呐喊，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丝。
就在这时，一名负责监听通讯设备的医疗兵突然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惊疑和不确定：“宋医生！有微弱信号！不是我们的加密频段……是……是一种老式的脉冲信号，断断续续，背景噪音很强，来源方向指向矿井深处！”
宋墨涵猛地转身，几乎是以冲刺的速度冲到通讯设备前，一把抓过备用耳机扣在头上。屏蔽了外界的风雨声，耳机里传来的是极其微弱、夹杂着强烈“滋啦”干扰噪音的“滴滴”声，那规律而熟悉的脉冲编码——正是某种老式有线通讯设备尝试握手连接时发出的信号！
“是他们在尝试联系！一定是他们找到了废弃的通讯设备！”宋墨涵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那是一种在绝境中看到灯塔的光芒，“尝试过滤噪音，解析信号源精确坐标和可能的内容模式！立刻用我们功率最强的发射器，尝试向该信号特征回应！同时，向指挥中心报告这一情况，请求紧急战术和医疗支援！快！”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却依旧保持着清晰的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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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监控站。
顾锦城靠在冰冷控制台边缘的身体微微晃动，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秦朗正在满头大汗地尝试修复那台老式电话，用随身工具小心地刮擦着氧化的接口，试图建立起哪怕一丝稳定的连接。每一次工具与金属的摩擦声，都牵动着所有人的心弦。
“队长！有反应了！听筒里有电流声了！”秦朗惊喜地低呼，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顾锦城艰难地抬起仿佛灌了铅的手臂，示意秦朗将听筒递给他。他的手颤抖得厉害，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几乎握不住那沉重冰冷的听筒。他将听筒紧紧贴在耳边，仿佛那是连接生死的唯一纽带。
“……喂……有人吗……听到请回答……这里是……A-7小队……”他的声音虚弱得如同游丝，仿佛随时会断在空气里。
听筒里传来的依旧是滋啦作响的、占据主导的电流噪音，偶尔夹杂着极其模糊、扭曲的人声片段，像是从遥远的水底传来，根本无法听清任何一个完整的词语。
“重复……A-7小队……位于废弃监控站……请求回应……”顾锦城用尽胸腔内最后一丝气力，再次说道，额头上沁出更多虚弱的冷汗。然而，回应他的，依旧是那片象征着隔绝与绝望的混沌噪音。希望，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熄灭。
就在这时，通风管道入口处传来极轻微的摩擦声，“鹰眼”如同鬼魅般从他们来时的方向潜行回来，脸上沾满了新的污迹，眼神凝重如铁。
“队长，左侧岔路侦查完毕。”他的声音低沉而迅速，“血迹指向一个临时搭建的营地，发现三名‘秃鹫’成员，其中一人胸腹部重伤，缺乏医疗，估计撑不了多久。另外两人状态尚可，携带自动步枪和爆破物，警惕性很高。他们……似乎并非单纯固守，而是在焦急地搜寻什么东西，翻动了很多废弃设备。另外，”他顿了顿，补充了那条足以改变局势的关键信息，“我潜伏在近距离，听到他们零星的交谈，提到……‘钥匙’……和‘核心数据无法单独读取，没有钥匙就是一堆废铁’。”
核心数据无法单独读取！“钥匙”？！
顾锦城混沌灼热的大脑如同被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瞬间的清明让他想通了关键！他们拼死守护的任务目标——那个加密数据载体——并非独立存在，它需要特定的“钥匙”（可能是另一个物理设备、特定密码或是生物特征）才能解密读取！而“秃鹫”雇佣兵显然也没有得到，或者意外丢失了这把“钥匙”！所以他们才滞留在此，冒险搜寻！
这个情报，瞬间扭转了被动防御的局面！他们不仅要保护数据载体不被夺走，可能还要主动出击，找到那把决定任务最终成败的“钥匙”！
这个认知带来的强烈精神冲击，让他强行振作了一些，眼中恢复了一丝锐利。他刚想开口根据新情报布置下一步行动方案，一阵无法抑制的剧烈咳嗽却猛地袭来，牵动肋下撕裂的伤口，剧痛如同海啸般淹没了他最后的意识防线。他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软倒！
“队长！”秦朗和离得最近的队员同时惊呼，抢步上前扶住他瘫软的身体。
顾锦城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正从绷带下不断渗出，迅速浸透了内里的作战服，带来一片黏腻的冰凉。意识开始迅速剥离，耳边队员焦急的呼喊声变得遥远而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在彻底陷入无边黑暗之前，他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冰凉的手指死死攥住了秦朗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作战服的布料里，嘴唇艰难地翕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破碎的气音：
“钥匙……找到……钥匙……联系……墨涵……”
话音未落，他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手臂无力地垂落。
“队长！”
“医疗兵！快！队长不行了！”
监控站内顿时一片混乱，压抑的恐慌弥漫开来。秦朗迅速跪地检查顾锦城的生命体征，颈动脉搏动微弱而快速，触手一片冰凉，呼吸浅促得不仔细感知几乎无法察觉，显然是失血性休克的前兆！情况危急！
“必须立刻用药！稳定生命体征！队长之前一直不肯用……”医疗兵快速打开急救包，焦急地看向秦朗，等待指令。
秦朗看着队长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想起他昏迷前那句“联系墨涵”的嘱托，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没有任何犹豫，立刻伸手探入顾锦城胸前那个尚存一丝体温的口袋，取出了那支宋墨涵医生强行塞给他的特效止血镇痛剂。透明的药剂在战术手电的光线下，折射出冰冷而纯粹的光芒，仿佛凝聚了地面上那个人所有的祈盼。
“注射！立刻！”秦朗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担当。这是队长昏迷前“联系墨涵”的嘱托中，唯一能立刻执行、也是最关键的部分——使用她留下的、代表着她全部专业能力和情感的救命药剂。
锋利的针头刺入顾锦城手臂略显塌陷的静脉，琥珀色的药剂被医疗兵沉稳而迅速地推入。与此同时，秦朗一把抓起那台老式电话的听筒，不顾里面依旧嘈杂刺耳的噪音，用尽全身力气，对着话筒一遍又一遍地嘶吼，声音因焦急和用力而撕裂：
“地面！听到吗？这里是A-7！顾队重伤昏迷！失血性休克！需要紧急医疗支援！我们位于地下二层，废弃监控站！坐标参照旧地图K-7区！重复，顾队重伤昏迷！需要紧急支援！任何收到信号的单位，请回答！”
他的声音，混合着对队长生命的深切担忧、对未知“钥匙”的困惑，以及肩头骤然压下的沉重责任，在这绝望的深渊里，形成了一道微弱却固执不肯熄灭的回响，执着地向着可能存在的地面联系，传递着最后的求救信号与未竟的任务信息。
而在地面上，宋墨涵正全神贯注地分析着那断断续续的信号，突然，她毫无征兆地捂住了突然一阵剧烈心悸的胸口，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攫住了她。她目光更加坚定，甚至带着一丝狠厉地投向那吞噬一切的黑暗矿洞。
他的生命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飞速流逝，而她，正手握着他生存的最后希望，站在离他最近、却又如此无能为力的地方。
黑暗与微光，求生与救援，地下与地上，两条命运之线，在同一片饱受创伤的土地上，进行着一场与死神的终极赛跑。矿洞深处，那微弱的脉冲信号和嘶哑的呼救，是否能穿透重重阻碍，点亮希望的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