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汉东,花开满城。
京州东山宾馆,这座见证了汉东省无数次重大人事变动和历史时刻的园林式建筑,在这一天再次戒备森严。
几辆挂着京牌的考斯特中巴车,悄无声息地驶入了宾馆深处的贵宾楼。
没有警车开道,没有鲜花簇拥,甚至连省委大院里都没几个人知道确切的消息。但那种无形的压力,却像是一场即将到来的春雷,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知情者的心头。
中组部干部考察组,正式进驻汉东。
这次考察的规格之高,在汉东近年来的历史上极为罕见。
带队的组长,是中组部的一位常务副部长,李国华。一位在党建和干部选拔领域深耕多年、以此眼光毒辣着称的“伯乐”。
考察的目标只有一个:对拟任汉东省委副书记人选,进行最后的政治体检。
……
上午九点,东山宾馆一号会客室。
第一位被约谈的,不是沙瑞金,而是省纪委书记田国富。这是一个非常微妙的安排。
按照惯例,考察组通常会先听取省委书记的意见。但这次,李国华却先找了田国富。
这说明,上面组织对于祁同伟这位“政法明星”的争议性,依然保持着高度的审慎。
毕竟,一个手握“天网”、在短短一年内抓捕了数名厅局级以上干部、甚至跨省执法的“铁腕书记”,是不是一把好用的刀,大家都没疑问。但他是不是一个合格的“接班人”,是不是一个能团结同志、驾驭全局的政治家,这还需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
会客室里,茶香袅袅。
“国富同志,咱们也是老相识了。”李国华微笑着,语气随和,但眼神却锐利如刀,“今天不谈虚的,就谈谈你眼里的祁同伟。不要官话套话,我要听真话。”
田国富端着茶杯,沉默了片刻。他知道,自己的这一票,至关重要。
在过去的一年里,他和祁同伟的关系经历了从互相试探、到并肩作战、再到如今的深度捆绑。
甚至在某些时刻,作为纪委书记,他对祁同伟那种“不按常理出牌”的手段,以及那个无孔不入的“超级模型”,是怀有深深的警惕和忌惮的。
“李部长,”田国富缓缓放下茶杯,抬起头,神色变得异常郑重,“既然您让我说真话,那我就直说了。”
“一年前,如果您问我这个问题,我会告诉您,祁同伟是一个危险人物。他太锋利,太激进,甚至有些……不择手段。”
李国华眉毛一挑,手中的笔悬在了笔记本上。
“但是,”田国富话锋一转,声音变得坚定,“经过了‘汉重案’、‘海州案’,特别是最近的这次招商引资风波,我对他的看法,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
“哦?愿闻其详。”
“很多人怕他,是因为他手里的‘天网’。说他在搞‘数据恐怖主义’。”田国富苦笑一声,“实不相瞒,我也怕过。作为一个纪委书记,我都担心自己哪天会不会被那个模型给算出什么毛病来。”
“但事实证明,祁同伟比我们想象的都要清醒,也都要克制。”
“他手里握着那把足以斩断一切的剑,但他没有滥杀无辜,也没有用它来谋取私利。相反,他用这把剑,砍断了伸向国有资产的黑手,砍断了阻碍市场公平的潜规则。”
田国富看着李国华,一字一顿地说道:“李部长,汉东的情况您了解。赵家经营了二十年,根烂得太深。我们需要的不只是一个四平八稳的‘泥瓦匠’,我们需要的是一个敢于刮骨疗毒、又能重建肌体的‘外科医生’。”
“祁同伟,就是这个医生。而且,他已经证明了,他不仅会动刀子,还会缝合伤口。”
田国富的这段话,分量极重。
这是一个纪委书记,对一个同级干部最高的政治背书——不仅认可他的能力,更认可他的党性和品格。李国华手中的笔,终于落在了纸上,发出了沙沙的声响。他记录得很慢,很仔细。许久,他合上笔记本,看着田国富,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国富啊,能让你这个‘铁面判官’这么夸一个人,不容易啊。”
……
下午三点。轮到祁同伟了。当他走进那间熟悉的会客室时,身上没有穿那件标志性的黑色夹克,而是换上了一件质地优良的白衬衫,外搭深色西装。
整个人看起来少了几分杀气,多了几分儒雅与沉稳。
“李部长,您好。”祁同伟不卑不亢地握手,落座。
李国华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太年轻了。四十出头,却已经搅动了两个省的风云,甚至让京城的某些大家族都铩羽而归。这双看似平静的眼睛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同伟同志,不用紧张。”李国华微笑着说道,“这次谈话,主要是想听听你对汉东未来工作的想法。如果组织上把你放到更重要的位置上,你打算怎么干?”
这是一个开放式的问题,也是最难回答的问题。它考验的不是具体的业务能力,而是宏观的政治视野。
祁同伟沉默了片刻。他没有急着表态,也没有背诵那些空洞的口号。
“李部长,”祁同伟缓缓开口,声音醇厚,“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向组织汇报一下我这一年的心路历程。”
“一年前,我刚接手政法委的时候,我想的是‘破’。打破赵家的垄断,打破黑恶势力的网络,打破官场的潜规则。那时候,我觉得法治就是一把刀,谁敢挡路就砍谁。”
“但是,经历了汉重集团的几万工人上访,经历了莱茵重工的落地,我发现,光有‘破’是不够的。”祁同伟抬起头,目光变得深邃:“法治,不仅仅是惩恶扬善的武器,它更应该是一种社会治理的底层逻辑,是经济发展的核心基础设施。”
“如果我能有幸走上新的岗位,我想做的,就是把这种逻辑,从政法系统,推向全省的每一个角落。”
“哦?”李国华来了兴趣,“具体怎么讲?”
“从‘人治’走向‘法治’,从‘管理’走向‘治理’。”祁同伟伸出了三根手指。“第一,是权力的数字化约束。我们搞的‘天网’,以前是用来盯犯罪分子的。未来,我要让它更多地用来盯住权力。让每一笔财政资金的流向,每一个行政审批的环节,都在数据的阳光下运行。让干部不敢腐、不能腐,最终不想腐。”
“第二,是法治化的营商环境。汉东要发展,不能再靠拼资源、拼优惠政策,要拼规则的透明度,拼契约的执行力。我要让每一个来汉东的企业家都知道,在这里,不需要找市长,只需要找市场;不需要靠关系,只需要靠法律。”
“第三,是社会治理的温情化。法律是刚性的,但执法可以有温度。我们要建立一套更加完善的矛盾调解机制和社会保障兜底机制,让老百姓在遇到困难时,首先想到的是找法,而不是找人,更不是去闹。”
祁同伟看着李国华,眼神坚定:“部长,我不想做一个只会抓人的‘酷吏’。我想做一个能让汉东这艘大船,在法治的航道上,行稳致远的‘舵手’之一。”
“哪怕有一天,我不在这个位置上了,哪怕‘祁同伟’这个名字被遗忘了,但我建立的这套规则,这套体系,依然能自动运转,依然能保护汉东的百姓。”
“这就是我的想法。”
房间里一片安静。李国华静静地看着祁同伟,眼神中闪过一丝震撼。他考察过无数干部,听过无数豪言壮语。有的谈Gdp增长目标,有的谈城市建设蓝图,有的谈招商引资规模。但很少有人,像祁同伟这样,从法治的底层逻辑出发,去构建一个现代化的治理体系。
这已经超越了一个“政法委书记”的格局,这是一个成熟的政治家才有的视野。
“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李国华轻轻念叨着这句话,然后合上了笔记本。他看着祁同伟,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变得如此真诚和亲切。“同伟同志,你的想法很好,很深刻。组织把你放在汉东这个复杂的环境里历练,看来是用心良苦,也是选对人了。”
“谢谢你今天的谈话。回去好好工作,不要有思想包袱。”李国华站起身,主动向祁同伟伸出了手。那只手很有力,握得很紧。“汉东的未来,担子很重啊。”
……
走出东山宾馆的那一刻,夕阳正好。
金色的余晖洒在祁同伟的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沙瑞金的秘书白处长早已等候在车旁。
“祁书记,沙书记在办公室等您,说晚饭想跟您一起吃个便饭。”
祁同伟点了点头,坐进车里。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后退。他看着这座熟悉的城市,看着那些在下班路上行色匆匆却神态安详的市民,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
他知道,那场关于“资格”的考试,他已经交卷了。而那个结果,就在这满城的春风里,即将揭晓。
晚上,省委一号楼的小餐厅。
只有沙瑞金和祁同伟两个人。桌上是简单的四菜一汤,还有一瓶打开的汉东特曲。
“谈完了?”沙瑞金亲自给祁同伟倒了一杯酒。
“谈完了。”祁同伟双手接过。
“感觉怎么样?”
“尽人事,听天命。”祁同伟笑了笑。
“哈哈哈,你啊,还是这么沉得住气。”沙瑞金举起酒杯,“不过,我刚才接到了李部长的电话。他在电话里只说了一句话。”
祁同伟看着沙瑞金。沙瑞金的眼中满是笑意:“他说,汉东有祁同伟,是汉东之幸。”
“来,同伟,干了这杯!”
“为了汉东,也为了你的新征程!”
清脆的碰杯声响起。
窗外,夜幕降临,万家灯火如星河般璀璨。而在那灯火阑珊处,一个新的时代,已经悄然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