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蛮大营上空的空气,仿佛被那荒诞而恶毒的谣言浸透,变得粘稠而沉重。连日来徒劳无功的进攻,后方不断传来的骚扰噩耗,将领之间日益明显的猜忌与阳奉阴违,以及那如同跗骨之蛆般啃噬着军心士气的“女装”传闻,共同发酵,酿成了一种弥漫全军的、深沉的挫败与倦怠。
士气,这支数万大军曾经最引以为傲的利刃,此刻已然锈迹斑斑,卷刃不堪。
最直观的表现,发生在最基本的日常之中。清晨的操练号角吹响时,回应者寥寥,且动作迟缓散漫,全无往日的彪悍凌厉。士兵们拖着脚步,眼神空洞,敷衍地挥舞着手中的兵器,仿佛那不是杀敌的利器,而是沉重的负担。负责操练的军官声嘶力竭地呵斥,甚至挥动皮鞭,换来的也只是更加麻木的沉默和隐藏在眼底的一丝怨恨。
伙食分配处,抱怨声取代了以往争抢的喧嚣。看着手中那千篇一律、早已吃腻的粗粝肉干和浑浊的奶酒,士兵们脸上写满了厌烦。
“又是这玩意儿……老子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
“听说落鹰涧那帮穷鬼,前几天还弄到了牛羊……”
“哼,咱们在这儿啃干肉,大汗在宫里说不定正穿着绸缎裙子吃香喝辣呢!”
最后这句话声音压得极低,却像一根毒刺,扎在每个人心上,让那粗粝的肉干更加难以下咽。
伤兵营里,气氛更是压抑得令人窒息。缺医少药,加上低落的士气,使得伤情的恶化速度和死亡率远高于以往。痛苦的呻吟声中,偶尔会夹杂着对这场战事、对那些高高在上者的、最恶毒的诅咒。无人再谈论胜利,谈论荣耀,生存和逃离成了最普遍的心声。
而这一切的涣散与低迷,在战场上表现得尤为赤裸和致命。
赤术强压下内部的纷争与自身的狂躁,再次下达了进攻命令。他需要一场胜利,迫切需要!他选择了落鹰涧防御相对薄弱的西侧一段营墙,投入了麾下还算完整的一个主力千人队,并严令秃兀儿等人策应。
进攻的号角再次凄厉地划破天空。北蛮士兵们如同被驱赶的羊群,在军官的皮鞭和呵斥下,缓慢而犹豫地向着落鹰涧的营墙涌去。他们的冲锋,失去了往日那种一往无前、排山倒海的气势,脚步显得沉重而迟疑,眼神中充满了对未知陷阱和死亡的恐惧,以及对这场进攻意义的深深怀疑。
“快!冲上去!第一个登上营墙者,赏牛羊百头,奴隶五十!”带队冲锋的千夫长声嘶力竭地鼓舞着,但回应他的,却是更加稀疏和微弱的呐喊。
当他们进入守军弓箭射程时,预想中的密集箭雨并未立刻降临。落鹰涧的守军似乎也察觉到了敌人的异常,只是用零星的冷箭进行着试探性的压制。
这种反常的“温和”,反而加剧了北蛮士兵的疑虑。他们一边举着简陋的木盾,一边紧张地左顾右盼,生怕脚下会突然冒出陷坑,或者头顶会落下那种令人作呕的“臭气弹”。冲锋的阵型在犹豫和恐惧中逐渐变得散乱。
终于,在接近营墙壕沟时,守军的反击开始了。不再是之前那种依靠“邪术”取巧,而是最常规,却也最考验勇气和纪律的攻防——滚木礌石如同冰雹般砸下,烧沸的金汁散发着恶臭泼洒而来,精准的箭矢从墙垛缝隙中不断射出,带走一条条生命。
若在以往,北蛮士兵会顶着伤亡,发出野性的咆哮,悍不畏死地向上攀爬。但此刻,面对这最正常的抵抗,他们却表现出了惊人的脆弱。
滚木落下,人群便惊慌失措地向后拥挤,互相践踏;金汁泼来,惨叫声中带着崩溃的哭喊;箭矢破空,往往能引起小范围的恐慌和溃退。军官们在后面拼命督战,砍翻了几名退缩者,却无法阻止整个进攻浪潮的颓势。
他们不是在和敌人搏斗,更像是在和自己内心的恐惧、厌倦以及那荒诞传闻所带来的精神阉割感搏斗。那种为汗王、为荣耀而战的信念已然崩塌,支撑他们向前的,只剩下对督战队弯刀最原始的恐惧。
秃兀儿负责策应的部队,更是远远地吊在后面,雷声大,雨点小。看着前方主力千人队那混乱而狼狈的进攻,秃兀儿嘴角甚至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心中暗骂:“赤术老儿,还想让老子的人去填坑?做梦!”
整个进攻,持续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在守军并不算特别猛烈的反击下,草草收场。北蛮士兵丢下数十具尸体和更多哀嚎的伤员,如同退潮般仓皇撤回,比来时速度更快,队形也更散乱。他们脸上没有失败的羞愤,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更深重的麻木。
落鹰涧的营墙之上,冯坤看着敌军如此不堪一击的退却,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他转向身旁神色平静的李文渊,语气复杂:“大人……他们这……这简直不战自溃!”
李文渊的目光依旧落在那些溃退的北蛮士兵身上,缓缓道:“刀剑能杀伤肉体,但猜忌、谣言和绝望,却能摧毁灵魂。他们的士气,已经垮了。”
赤术在中军旗下,目睹了这近乎耻辱的全程。他脸色铁青,浑身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他能感觉到,手中这把名为“大军”的利剑,已经失去了所有的锋芒,变成了一根沉重而腐朽的烧火棍。他甚至不敢再轻易发动下一次进攻,因为他不知道,下一次,这把“剑”会不会在挥舞出去的瞬间,就彻底断裂、反噬自身。
敌军士气受挫,已是不争的事实。
落鹰涧面临的正面压力,骤然减轻。但李文渊心中并无多少轻松。他知道,一头受伤濒死的野兽,往往也是最危险、最不可预测的。赤术在绝境之下,会做出何等疯狂的举动,犹未可知。
而落鹰涧自身,也远未到可以高枕无忧的时候。暂时的喘息,必须用来谋划更长远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