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洛先安慰似的抱了抱溪娘,再马上放下给李二请安,余光瞄了眼李明达的气色。
这一看,也是花容失色。
“瞧见了?”
李二的声音带了丝崩溃般的颤抖。
“嗯。”
“听宫人说,你当时问过公主的身体情况,还要她当心,是吗?”李二的面孔焦灼而失神,眼中尽是阴郁的怒火。
“是。”
李二死死盯住了她:“所以,你又看到了是吗?你……为何不说!你已经送走了阿姐和皇后!”
“我说什么,那日公主身体很好,我难道要说公主会在春天来临的时候病倒吗?”明洛没一味低眸认错,而是直接针锋相对,“陛下不要高看我,我要是有这样的能耐,我早摆算命摊子去了,算一次一百贯。”
“你强词夺理!你为何不报?”
李二的怒火蓬勃起来,有着灼灼燎原的趋势。
“上报得有说法,得有事实根据,就是寻常人家去官府告发,也得写个正儿八经的玩意吧。”
明洛心累,她又凑近了点看床榻上气息不稳的李明达,明明上次相见,她还灵动翩跹。
李二停下了和她无意义的‘拌嘴’。
“你治。”
“嗯。”明洛开始诊脉。
窗外此刻是二月末的好天气,阳光明亮如澄金,透过朱漆镂花长窗照在殿内的翡翠画屏上,飞转成金色的华彩流溢。
可即便是这样明亮温软的春光也暖溶不了在场所有人的心。
“公主这般,病了几日?”
明洛两只手都摸了,问道。
“这是第四日。”
“可有接触过什么?生活上有不妥当吗?”明洛一一和伺候李明达的宫人进行确认。
李二一字不发。
明洛目光平静如水,慢慢起身去另一边的书案前提笔写药方,她没能救下李秀宁,没能救下长孙景禾。
她大概率也救不活李明达。
但不管怎样,她都试一试,她必须试一试。
书案边上是鎏金错银福寿无疆的大鼎,焚着若有若无的苏合香薄烟,丝丝缕缕交错密织,无边无际地扩散开来。
“宋明洛,你治好李明达,朕可以复你位份,许你住回淑景殿,接回李余。”李二的声音有如金器冷石般锐利地穿透了一缕缕薄烟,凌空破来。
明洛只继续写,头也不曾抬。
直到写完,她才跪拜下去:“小人尽力而为。”
“不是尽力!”李二眼中的瞳孔骤然缩紧,迸发出极其锐利的厉色,汇成一根尖锐的长针,几能锥人。
“是一定要治好!你治好兕子,朕一定复你位份,过往一切不究。”
面对几乎失态的李二,明洛抿了抿唇,眼中的寂静像是雪后旷野的茫然般,空无一物。
“陛下,和我的位份待遇无关,小人一定会尽力。”
谁能给李二保证,李明达在史书上死了啊。
史书上说会死的人一定会死。
长孙拖延了一年,还是没能抵过天命。
“宋明洛。”
李二眼底的疼痛清晰凛冽地蔓延开来。
“在。”
“你没能治好阿姐,观音婢给你求情了。你没能治好观音婢,但她生前也给你求情了。”
明洛这时反而牵起一点稀疏的笑意:“是,皇后待小人一向不薄。”可惜天不假年。
不然她哪里用得着在李二手底下讨生活。
长孙多能体谅她啊。
“所以……这回没有人替你求情了,你务必要治好兕子。”倒不是李二刻薄,而是他已经承受不起失去心爱之人的痛苦,他的兕子,才堪堪十二岁。
明洛唯有沉默。
眼神仿佛铅水凝滞,冷硬而沉甸甸,像是积年的铁灰。
“嗯?”
李二的耐心一点点地被消磨,只见他鼻翼微张,太阳穴附近的青筋急促跳动,极力压抑着怒气。
“小人还是那句话,唯有尽力。”
她叩首顿地。
下一秒李二衣裳的摆动掀起一股让人猝不及防的风,最后的力道或许还是有所收敛。
她被直接踢倒了,却没有过于狼狈,李二并未穿鞋,只是鞋袜踹在她的肩上,略有重量的力道让她身体缓缓向一边倾倒,宛若春日里被风吹得斜斜的岸边柳树,逶迤在地。
明洛调整了下姿势,保持着谦卑。
她想,不管怎样,她问心无愧就是了。
“宋明洛,你说话。”
李二这次干脆拉起了她。
明洛也只能直视着眼前的男人。
和从来的意气风发,张扬自信比,此时的李世民脸色白而透,是那种透着无奈与绝望的锈青色,好像他整个人都那样钝了下去,失去了往日里英挺的活气,抽去了骨子里的精气神。
她亦哀伤无比,语气里透着潮湿的凉意:“陛下,太医署和尚药局,是怎么说的?小人的措辞不会比他们更好。”
以李二对她如今的观感和厌恶,若非兕子已然回天无力,他怎会死马当活马医,还愿意亲自见她给她下军令状?
李二浑然失态:“你不许这样说话!你不许!”
“你不怕朕问罪吗?你的家人都不管了吗?!”
明洛黯然神伤,倏忽隐去了所有悲伤无奈的表情,淡淡道:“小人还有什么家人?况且,不管陛下最后会不会迁怒小人,或者其他人,也不会改变最后的结局,小人无力也无法,陛下想怎样就怎样。”
“不是说陛下威胁了小人,小人就能起死回生,这样的话,公主和皇后怎会盛年而殁?陛下要是杀了小人,能够拿小人的命换皇后的,小人一定一定迫不及待。”
她好想长孙。
和长孙比,李二傲慢多了。
她的话从来直白而犀利,李二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单薄如纸起来,眼中有伏波似的动容与伤痛。
“小人尽力而为,陛下自有陛下的决断。”
随便吧。
明洛又不禁开始后悔,她为什么要生下李余,为什么会被当时的宠爱蒙蔽了双眼,无意或是有意地怀上了孩子,一定是她当时心里有了动摇有了贪念,以至于如今进退维谷,左右失据。
连去死都是种不负责任。
这一生多么像个笑话。
言尽于此。
李二亦没了下文,颓然坐倒在一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