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的风,似乎永远不知疲倦,卷着粗糙的沙砾,呜咽着掠过无边无际的昏黄。离开那片刚刚从流沙之下显露出冰山一角、散发着古老死寂气息的黑沙城遗迹已有两日,队伍依旧在仿佛没有尽头的戈壁上跋涉。天色是永恒的、令人压抑的铅灰,太阳如同一个模糊的光斑,有气无力地悬在天际,吝啬地施舍着微弱的光与热。
沈墨与林清音共乘一骑,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他控着缰绳,背脊挺得笔直,如同身后那片沉默而狰狞的群山。只是,他那头霜白的发丝在干燥的风中拂动时,似乎比往日更添了几分枯槁。原本就灰败的脸色,此刻隐隐透着一丝不正常的暗沉,仿佛有细微的、肉眼难辨的灰色气流在他皮肤之下缓缓游走。
林清音侧坐在他身后,一只手依旧习惯性地、轻轻地揽着他的腰。她的脸颊贴着他并不宽阔却异常坚实的后背,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衣衫之下传来的、比以往更加刺骨的寒意。这份冰冷,曾是她安心的来源,此刻却像一根无形的丝线,悄然缠绕上她的心扉,越收越紧。
她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落在沈墨颈间。那里,悬挂着那半块关乎他身世的残玉。原本温润的乳白色玉质,此刻似乎黯淡了许多,更让她隐隐不安的是,那残玉偶尔会极其轻微地、自发地震颤一下,伴随着一种几乎微不可闻、却直透灵魂深处的低语般的嗡鸣。那声音,不似金石,更像某种沉睡的凶兽在梦魇中发出的呓语,带着说不出的诡异与不祥。
“还在看?”沈墨低沉沙哑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马背上长时间的沉默。他没有回头,仿佛后脑长了眼睛。
林清音微微一怔,收回目光,将脸颊更紧地贴了贴他的后背,声音带着一丝被察觉的赧然和化不开的担忧:“嗯。这玉……似乎比之前活跃了许多。你感觉怎么样?”
“无妨。”沈墨的回答简略得近乎敷衍。但他紧握着缰绳的、骨节分明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无人能看到,他暗金色的瞳孔深处,那冰冷的雾气正在缓慢地翻涌,每当残玉低鸣,那雾气便躁动一分,连带着丹田内那柄沉寂的“寂灭心剑”,也会传来一丝细微的、仿佛被撩拨般的震颤。一种莫名的烦躁感,如同细小的毒虫,开始在他冰封的心湖下啃噬。
他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内息,试图将那股因残玉异动而被引动的、越发不受控制的死寂之力强行压下。
林清音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身体瞬间的僵硬。她没有再追问,只是揽在他腰际的手,稍稍用力了些,仿佛想通过这细微的接触,将自己的力量与安定传递过去。她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探入随身的医囊,指尖触碰到那几枚时刻准备着的、用以稳定心神、疏导内息的“清心丹”。冰凉的瓷瓶触感,却无法让她心中的焦虑平息分毫。
就在这时,那残玉又是一阵清晰的震颤,低鸣声甚至让近在咫尺的林清音都隐约听到了!
沈墨的身体猛地一僵,一股不受控制的、冰冷彻骨的寂灭气息以他为中心骤然扩散开来!
“唏律律——!”他们胯下的骏马首当其冲,发出一声惊恐的嘶鸣,人立而起,险些将两人掀下马背!
“沈墨!”林清音惊呼,下意识地抱紧了他的腰。
沈墨猛地一拉缰绳,强大的力量硬生生将受惊的马匹压制下来。他周身那失控的气息也迅速收敛,但脸色却更加难看,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瞬间被体表低温冻结成冰晶的汗珠。
“我没事。”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压抑的喘息,重复着同样的话语,却显得那般苍白无力。
整个队伍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停了下来,所有人都带着惊疑不定的目光望向沈墨。恐惧,如同无声的瘟疫,在沉默的队伍中悄然蔓延。那日绿洲旁,他轻描淡写间令强敌灰飞烟灭的场景犹在眼前,而此刻,这份力量带来的不再是安全感,而是悬在每个人头顶的、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利剑。
傍晚,队伍在一处背风的巨大雅丹地貌下扎营。奇形怪状、被风沙侵蚀得千疮百孔的土黄色岩体,在渐暗的天光下投下扭曲狰狞的阴影,如同蛰伏的怪兽。
篝火燃起,跳动的火焰却驱不散弥漫在队伍中的压抑。队员们默默地啃着干粮,很少有人交谈,目光偶尔扫过独自坐在营地边缘、面向无尽黑暗戈壁的沈墨时,都带着难以掩饰的畏惧与疏离。
林清音拿着水囊和烤热的饼子,走到沈墨身边坐下。“吃点东西吧。”她将东西递给他,声音温柔。
沈墨接过,却没有立刻食用。他望着远方,暗金色的瞳孔在火光映照下,反射出冰冷而游离的光芒。残玉紧贴着他的胸口,那低语般的嗡鸣似乎只有他能听见,持续不断地撩拨着他紧绷的神经,引动着体内那股渴望毁灭与终结的力量。
“清音,”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得仿佛融入了夜色,“如果我……不再是我……”
林清音的心猛地一揪。她伸出手,轻轻覆在他放在膝盖的手背上。他的手掌冰冷刺骨,如同万年寒冰。她没有试图去温暖它,只是用自己的体温,固执地贴合着那份冰冷。
“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沈墨。”她看着他冷硬的侧脸,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是我在江南雨中选择相信的人,是愿意为守护他人而承受反噬之苦的人。我相信你,胜过相信我自己。”
沈墨的身体微微一震。他转过头,对上她清澈而坚定的眸子。那里面没有丝毫的恐惧与怀疑,只有全然的信任与一种近乎固执的温柔。这份信任,在此刻,却像最滚烫的烙铁,灼烧着他被死寂逐渐侵蚀的灵魂。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让她感到疼痛。他俯身靠近,冰冷的呼吸拂过她的脸颊,暗金色的瞳孔深处,冰封与躁动疯狂交织。他的目光落在她纤细的脖颈上,那里,之前温泉旁被他失控扼出的淡淡淤青尚未完全消退。
一种混合着强烈占有欲、愧疚与濒临失控的暴戾情绪,在他眼中翻腾。
林清音没有躲闪,只是仰着头,静静地看着他,眼中带着一丝心疼,一丝悲悯,还有无悔的深情。
他的吻,最终带着碾碎一切的绝望和无法言说的痛苦,重重落在她的唇上。冰冷,霸道,甚至带着一丝血腥气(是他自己咬破了嘴唇)。不像亲吻,更像是一种烙印,一种确认,一种在坠入无边黑暗前,对唯一光芒的最后掠夺。
林清音承受着他近乎粗暴的吻,没有抗拒,只是缓缓闭上眼睛,伸出双臂,环住了他冰冷的脖颈,生涩而坚定地回应着。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悄然滑落,渗入两人紧贴的唇间,带着咸涩的温度。
这个漫长而绝望的吻,最终在沈墨猛地推开她后结束。他喘着粗气,眼中血色与金光疯狂交替,周身死气剧烈波动,仿佛随时可能彻底爆发。他背过身去,不敢再看她一眼,声音破碎不堪:“……走开……离我远点……”
林清音被他推得踉跄了一下,站稳后,看着他那剧烈颤抖、仿佛在与无形怪物搏斗的背影,心碎欲裂。她没有离开,只是默默地将掉落在地上的水囊和饼子捡起,轻轻放在他身边,然后退开几步,依旧守在不远处,如同沉默的灯塔,守望着在风暴中挣扎的孤舟。
营地的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这对咫尺天涯的恋人。无人说话,只有塞外的风,永不停歇地呼啸着,如同为即将到来的悲剧,奏响的序曲。
深夜,万籁俱寂。除了守夜人,众人都已陷入沉睡或假寐。
独自调息的沈墨,猛地睁开了眼睛!他颈间的残玉,此刻正散发出前所未有的、微弱的乌光,那低语声变得急促而清晰,仿佛在催促着什么,召唤着什么!
更让他心悸的是,他体内的寂灭心剑,竟在这乌光与低语的刺激下,自发地、缓慢地旋转起来,散发出一种……饥饿 的感觉?
它仿佛被远方某种同源的气息所吸引,蠢蠢欲动。
沈墨下意识地捂住胸口,强行压制住心剑的异动,暗金色的瞳孔锐利如刀,猛地射向戈壁深处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那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呼唤他,或者说,正在呼唤他体内的这股……毁灭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