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意把油灯的火苗调小了些,纸上的标题还新鲜着,《回声·你不是没人记得》。她没再动笔,只是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阿斑跳上桌子,在砚台边趴下,尾巴轻轻扫过纸角。
第二天一早,她在茶铺后院架起铁锅炒茶。新采的茶叶混入了静心藤,颜色比往常暗。锅底刚热,叶香还没散开,整批茶就泛出涩味。她倒掉重来。第二锅更糟,汤色浑浊,泡开后叶片僵直,纹路全无。
小林和陈阳赶来时,桌上摆着三杯冷茶。小林闻了闻,摇头。“一点反应都没有。”
陈阳尝了一口,眉头皱紧。“连味道都不对。”
沈知意没说话,把昨夜写好的手稿摊在桌上。纸面平整,墨迹清晰,可就是没有回应。她抬头看窗外桂花树,风穿过枝叶,叶子翻动,像在提醒什么。
第三天清晨,她回到祖屋。天刚亮,露水挂在草尖上。她坐在案前重读《回声》全文,从第一个字看到最后一个句点。阿斑蜷在她手边,砚台微微发烫。她忽然发现,今天的墨干得特别慢,笔尖划过的痕迹像是被纸吸住了,迟迟不收。
她停下动作,闭眼回想这三天的事。她们想把写字和喝茶连起来,想让饮者说出心里话。可做的时候,却急着加配料、改流程、定数量。好像只要把东西做出来,一切就会自然发生。
但桂语茶从来不是这样。
她睁开眼,提笔写下一句话:“我们弄乱了顺序。”
当天中午,她在茶铺后院召集小林、陈阳和裴砚。三人到齐后,她把三锅失败的茶渣倒进木盆。
“不是配方的问题。”她说,“是我们太想一步到位。加草本、改包装、推新品,全都堆在一起。可桂语茶的纹路,是从一个念头开始的。它要的是安静,不是热闹。”
小林低头抠相机带子。陈阳抱着手臂不吭声。裴砚站在角落,药包贴着手腕,听得很认真。
“我想试试另一种方法。”沈知意说,“先不考虑竹牌,也不谈投箱。只做一件事——写一篇完整的短稿,主题是‘被遗忘的温柔’。然后按这篇文去制茶,看能不能重新唤醒纹路。”
“你要闭关?”陈阳问。
“三天。”她说,“我不出门,不接客,只写字。”
“时间太紧。”陈阳皱眉,“寒露只剩七天,要是再失败,后面全乱了。”
“那就从最简单的开始。”沈知意说,“我不写故事,只写一个画面:阳光落在母亲肩头的样子。她晒棉被时总哼歌,袖口沾着皂角沫。”
没人再反对。
当天下午,她回到祖屋,锁上门。桌上只放一张白纸、一支笔、一方砚。阿斑趴在案侧,眼睛半闭。她提笔写下第一句:“那天的阳光很软。”
第一天,她反复修改开头。总觉得语气不对,太刻意。夜里熄灯前,她把稿纸放进青瓷瓮,盖上盖子。
第二天,裴砚来了。他放下布包,从里面取出《桃溪茶事录》。“我查到了一句,‘文引气,气养叶’。”他说,“古法里讲,写完的手稿要醒一夜,让字里的气息沉进去。不能急着炒茶。”
沈知意点头。她把新写的稿子也放进瓮中,放在第一张上面。
第三天清晨,她取出两页稿纸,叠在一起压在砚台下。阳光照进来,纸面泛着微光。她没再改一个字,直接背上竹篓上山采茶。
回来后,她用文火慢炒,每翻一次叶都数着时间。炒好后立刻封存,等到午时冲泡。
四人围坐在茶台旁。沈知意倒出四杯茶。热水刚浸开茶叶,叶片缓缓舒展,背面浮现出细密纹路,像是阳光穿过棉布的影子。
小林端起杯子,闭眼轻啜一口。几秒后,他的呼吸变了。他睁开眼,声音有点哑:“我看见外婆在缝书包。红布条,蓝线脚……我都忘了这事。”
陈阳不信,自己喝了一小口。他愣住,慢慢低头。“我妈以前也这样。下雨前抢收被子,一边跑一边喊我帮忙。”
裴砚没说话,只是看着杯中叶片。那纹路还在动,像风拂过晾衣绳。
沈知意松了口气。她知道,回来了。
但她还有件事要做。
当晚,她打开木箱,取出未完成的手稿。翻到一页空白,写下:“你也在等这一刻吗?”
她没盖笔帽,也没合上箱子,就让它敞开着,放在案头。
第二天一早,她走进屋子,看见那行字下面,多了一行新字迹。颜色浅,笔画细,像是用了很旧的墨。
“等你问我。”
她的手停在半空。这不是梦。也不是错觉。那个一直在她文字背后的人,真的存在。她没叫人,也没拍照,只是静静看了一会儿,然后合上木箱。
中午,裴砚来了。她把箱子交给他看。他看完,沉默片刻,只说了一句:“别追查他是谁。”
“我知道。”她说,“重要的是,他一直都在读我的字。”
“那以后呢?”裴砚问。
“以后每一稿,都不是我一个人写的。”她说,“是我们在对话。”
裴砚点点头。他把箱子放回原处,转身离开。走到院门口时,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桂花树。树叶晃动,一片叶子飘下来,落在门槛上。
小林下午来取“茶语笺”的打印样。他把图纸铺在桌上,四角压了石子防风。这次的设计很简单,素白纸,单行线,右下角印着阿斑的剪影。他盯着看了很久,最后把相机镜头盖上了。
“拍完了?”沈知意问。
“嗯。”他说,“不用再拍了。”
陈阳骑车回家前,绕去了老李头家。他掏出竹牌样品,指着刻字部分说:“字体不用太深。轻一点,像说话时的呼吸就好。”
老李头笑了。“你还真讲究。”
“这不是讲究。”陈阳说,“是让人看得舒服。”
他骑上车,风吹过耳侧。天边有云在聚。
沈知意回到祖屋,坐在桂花树下。她打开木箱,把最新一页手稿夹进去。封面朝上,月光斜照进来,照在那个“心”字红印上。
阿斑跳上她的膝盖,鼻子碰了碰她的手。
她摸了摸它的头。
屋檐下的风铃响了一下。
门外石阶上,那片昨天卡在缝隙里的桂花叶,已经被风吹到了门边。叶片背面的细纹还在,形状像一只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