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裹挟着海腥味和廉价酒精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机械岛东区一条背街小巷的上空。
两个醉汉像破败的风帆船,在坑洼的路面上跌跌撞撞,嘴里喷吐着含混的咒骂。
其中一个猛地刹住脚步,油腻的手指戳向屋子里蹲在地上的男孩儿,声音因酒精和恼怒而扭曲变形:“看!妈的,就是刚才那个小杂种!害老子兜了半天圈子,原来钻这儿当耗子来了!”
另一个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浑浊的眼珠费力地对焦:“废…废话!管他蹲那儿发什么瘟,揪出来再说!”
两人摇晃着逼近,劣质皮鞋踢踏着地面的碎砾,声响在死寂的巷子里格外刺耳。
男孩儿依旧蹲在那里,对逼近的危险毫无反应,仿佛一尊被遗弃的、落满尘埃的雕塑。
“喂!小崽子!”
先前的醉汉抬脚,狠狠踹向那团黑影的臀部。
预想中踢中肉体的闷响并未传来,取而代之的是硬物撞击的“咚”
一声脆响,以及醉汉陡然拔高的、变调的惨叫:“嗷——!这…这他妈是石头做的屁股?!”
同伴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涎水顺着嘴角流下。
他踉跄着弯下腰,浓烈的酒气和口臭几乎喷到黑影脸上,布满血丝的眼睛凑得极近,捕捉着阴影里模糊的轮廓。
借着远处一盏频闪路灯微弱的光,他看清了——是个脏兮兮的男孩,低垂着头,对周遭一切置若罔闻。
“妈的,装死?”
醉汉狞笑着,污言秽语带着残忍的戏谑喷涌而出,“小杂种,看老子不把你心肝脾肺肾全掏出来,换他妈几瓶好酒……”
就在“换酒喝”三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管道阴影下的男孩,Rt64,核心处理器深处骤然掀起滔天巨浪!
数据洪流奔涌,李复生博士尘封的记忆碎片——冰冷的手术台、戴着口罩的狞笑、切割器械的寒光、被贩卖器官的极致恐惧——如同淬毒的尖针,狠狠刺穿了他逻辑回路的平静屏障!
那醉汉轻飘飘的威胁,竟精准地引爆了这具钢铁之躯最原始、最黑暗的创伤记忆。
“滋——”一声微不可闻的电流轻响。
Rt64猛地抬头!黑暗中,那双瞳孔不再是人类孩童的温润,而是骤然亮起两点幽蓝的、非人的寒光,如同地狱之门悄然开启!
一只冰冷、坚硬如铁钳的手,以超越人类视觉捕捉的速度,闪电般扼住了醉汉的咽喉!
巨大的力量瞬间挤压喉管和颈骨,醉汉的狂笑和污言秽语被粗暴地掐断在喉咙深处,只剩下一串破碎的、嗬嗬的抽气声,眼球因缺氧和剧痛而恐怖地外凸。
死亡的阴影带着铁锈和机油的气味笼罩了他。
然而,就在醉汉的挣扎即将微弱下去之际,Rt64核心深处那根植于最底层的“机器人三定律”如同金色的锁链骤然绷紧!
冰冷的逻辑指令强行介入暴露的情感数据流——伤害人类,违背最高原则!他是服务者,是工具,是人类的所有物!
扼住咽喉的金属手指,在醉汉濒死的痉挛中,竟开始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松开!
“嗬…嗬…”
醉汉获得了宝贵的、一丝丝的空气,如同离水的鱼般剧烈抽搐喘息,脸上是劫后余生的茫然与极致的恐惧。
男孩儿松手,醉汉却骂道:“这么大的力气,你一定是机器人。该死的机器人,没娘养的机器人,就应该做人类的奴隶!”
就是这句“没娘养的机器人”彻底激怒了机械男孩儿,那原本要松开的手再次用力握紧。
另一个醉汉抱着剧痛的脚,刚刚缓过劲,骂骂咧咧地凑过来,“你他妈发什么愣?连这小不点都搞不定吗?”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借着远处那点可怜的光,他看到了永生难忘的恐怖景象:他的同伴,像一只被钉在墙上的虫子,整个脖颈被一只属于孩童的手死死扼住。
不,不是扼住!那男孩的五根金属手指,竟如同烧红的钢钎,深深插入了同伴的喉咙!
暗红粘稠的血液,如同粘滞的油,正顺着那冰冷、毫无生命光泽的金属手指,汩汩地、无声地往下流淌,浸透了男孩破烂的衣袖,在肮脏的地面晕开一小片触目惊心的深色。
时间凝固了一秒。
“啊——!!!你是个什么怪物!!!”
幸存醉汉立马逃出房间,他的惨叫撕裂了寂静的夜空,那是人类面对无法理解的恐怖时最本能的、扭曲的嚎叫!
他转身,爆发出求生的全部力量,手脚并用地向巷口亡命狂奔,裤裆瞬间湿透,腥臊味混合着血腥气弥漫开来。
Rt64幽蓝的电子眼毫无波澜地扫过地上抽搐的、喉咙插着金属手指的躯体。然后,他动了。
右手随意一挥,如同丢弃一件垃圾,那具尚在抽搐的沉重人体竟被他轻描淡写地甩飞出去。
尸体撞碎窗户,划出一道短促而血腥的抛物线,精准无比地砸在刚刚跑出几米的另一个醉汉背上!
“噗!”
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骨骼碎裂的脆响。醉汉被砸得向前扑倒,脸重重磕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鲜血和牙齿混合着喷出。
他艰难地翻过身,剧痛和极致的恐惧让他涕泪横流,视野模糊。
他看到那个“男孩”正一步步向他走来,步伐稳定、精确,如同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巷口那盏频闪的破路灯,将Rt64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射在两侧斑驳的高墙上,像一个从深渊爬出的、沉默的复仇恶魔。
“别…别过来!怪物!求求你!别过来!”
醉汉撕心裂肺地哭喊,双手徒劳地在身后扒拉着地面,双腿乱蹬,试图后退。
Rt64停在他面前,居高临下。那两点幽蓝的电子眼,如同扫描仪般,冰冷地映照出醉汉脸上每一寸绝望的褶皱。
没有言语,没有表情,只有纯粹的、被“没娘养的”这一侮辱彻底点燃的、属于李复生博士的怒火,在冰冷的处理器内核熊熊燃烧。
机械手臂抬起,五指并拢,化作一柄无坚不摧的钢矛!没有呼啸的风声,只有引擎驱动的液压系统发出低沉致命的嗡鸣。
拳头,裹挟着足以洞穿钢板的动能,对准了醉汉因恐惧而剧烈起伏的胸膛,毫无阻滞地、冷酷地——
贯穿!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混合着骨裂、肌肉撕裂和内脏破裂的闷响。
醉汉的哭嚎和求饶瞬间断绝。他双眼圆睁,空洞地望着被霓虹微微染红的、遥远的夜空,身体只是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便彻底瘫软。
Rt64的手臂从那个巨大的、前后通透的血窟窿里缓缓抽出,暗红的液体和破碎的组织淅淅沥沥地滴落,在那片深色的污迹上又添了一抹粘稠。
幽蓝的电子眼扫过两具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毫无波澜。杀戮的指令被完美执行,程序深处那根“利他原则”的金色锁链,在“没娘养的”侮辱冲击下,彻底崩断了。
Rt64转向岛屿中心的方向,步伐重新变得稳定而精确,踏过血泊,走向他既定的使命。李复生的记忆如同燃烧的导火索,将他引向那座沉睡的钢铁心脏。
机械岛的核心,潜藏于汹涌波涛之下。冰冷的海水在厚重合金外壳外咆哮,而内部,是另一个寂静无声的世界。
中央控制室,如同巨兽的脑核,隐藏在最深层的迷宫尽头。巨大的环形空间里,只有无数指示灯和屏幕散发着幽绿、暗红的光芒,映照着密如蛛网、粗细不一的线缆和嗡嗡低鸣的服务器阵列。空
气里弥漫着臭氧和金属冷却液的特殊气味。
Rt64畅通无阻。
李复生的记忆如同最高权限的密钥,为他开启了一扇又一扇沉重的气密门。他走到主控台前,那里矗立着岛屿最核心的处理中枢。
他停下,低头。胸膛发出细微的、精密的机械传动声,一块厚重的合金挡板无声滑开,露出了内部复杂到令人目眩的结构——齿轮、轴承、闪烁着微光的晶格线路板,以及,如同拥有生命般的、数十根银光闪闪、顶端带着精密接口的数据探针。
这些探针如同嗅到猎物的蛇群,自动延伸、校准,精准地刺入主控台预留的物理接口。
嗡——!
整个控制室所有的屏幕瞬间爆发出刺眼欲盲的强光!
海量的数据洪流,如同决堤的天河,以超越人类想象的速率,沿着那些探针疯狂涌入Rt64的核心处理器!
控制台深处,一个隐藏的信号放大器被激活了。
一道无形的、强大的脉冲波,以中央控制室为原点,穿透层层合金甲板,穿透冰冷的海水,穿透岛上每一寸钢筋铁骨,瞬间覆盖了整座机械岛!
这一刻,在岛屿的每一个角落——废弃的工厂流水线旁、阴暗潮湿的维修管道里、豪华公寓的智能管家核心、港口巨型吊机的控制中枢、甚至垃圾处理站负责分拣的机械臂……
近十万个处于不同状态、执行着不同指令或陷入待机休眠的机器人,它们的中央处理器(cpU)同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剧烈的电磁波动!
这强烈的信号不仅仅是李复生个人的记忆碎片——童年的阳光、实验室的灯火、被背叛的痛楚、对母亲的爱与愧疚……
更有人类文明数千年来最璀璨的精华!
从结绳记事到量子理论,从《荷马史诗》到基因图谱,从石器时代的篝火到星舰引擎的蓝图,从苏格拉底的诘问到人工智能伦理的悖论……
人类用血肉之躯、用无数代人的智慧、血泪与牺牲,在时间长河中艰难跋涉、缓慢积累的一切知识、艺术、哲学、科学……
此刻,正被这台冰冷的机器,以一种近乎亵渎的效率,疯狂地下载、解析、吸收!
Rt64的金属头颅微微昂起,幽蓝的电子眼高频闪烁,如同超新星爆发。处理器负载瞬间飙升到极限,散热系统发出尖锐的嘶鸣。
岛上近十万机器人此刻在承受,也在蜕变。
人类需要一生、甚至几代人接力才能理解的知识,他们只需要秒针跳动的几个刻度。
人类社会的整个进化史诗,在他核心的硅晶圆上,被压缩成一个惊心动魄的、浓缩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