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凌晨，是在一片混乱与戒严中度过的。极司菲尔路55号的枪声和爆炸，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打破了租界边缘畸形的宁静。警笛声由远及近，日本宪兵队和76号的特务倾巢而出，将那片区域封锁得水泄不通，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而在法租界深处，那家苏绣商铺的后堂，却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凝重与压抑的胜利感。
沈惊鸿赤裸着上身，肋间那道被“影武者”匕首划开的伤口虽然不深，但皮肉翻卷，血流了不少，此刻正由“青囊”医生紧急处理着。消毒药水触及伤口的刺痛让他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紧咬着牙，一声不吭，目光沉静地望着桌上那几份从55号带出来的、沾着点点血迹的文件。
“掌柜”在一旁，脸色依旧有些发白，既是后怕，也是激动。“确认了，‘影武者’，真名高桥健次郎，日本梅机关华中课副课长，直接负责‘银狐计划’第二阶段的执行。这次能活捉他，简直是砍断了梅机关在上海的一条重要臂膀！惊鸿，你们立了大功！”
沈惊鸿微微摇头，声音因失血和疲惫而有些沙哑：“功劳是大家的，甲组、乙组的同志吸引了大部分火力，否则我们没那么容易得手。‘秋风扫叶’行动……”
“行动基本被我们挫败了！”
“掌柜”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笑意，“指挥中枢被端，高桥被捕，梅机关群龙无首，行动计划泄露，他们仓促发动的几次袭击要么被我们提前拦截，要么扑了空。名单上最重要的几位同志都安然无恙，只有两位受了轻伤，已经安全转移了。”
这无疑是最好的消息。沈惊鸿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稍微放松一些。身体的疼痛和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但他强撑着精神，问道：“高桥……开口了吗？”
“正在审。”
“掌柜”神色又严肃起来，“这家伙是个硬骨头，而且似乎笃定我们不敢把他怎么样。不过，落到我们手里，由不得他不说。他脑子里关于日特在上海乃至华中地区情报网络的信息，至关重要。”
沈惊鸿点了点头。活捉高桥的价值，正在于此。这或许能一举摧毁梅机关在上海经营多年的多个据点，挽救无数同志的生命。
“青囊”医生为他包扎好伤口，叮嘱道：“伤口不算太深，但失血不少，需要静养一段时间，避免剧烈活动，防止感染。”
沈惊鸿道了谢，穿上干净的衣服，感受着肋间传来的阵阵钝痛。他知道，自己又需要一段时间来恢复了。但比起在76号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这点伤算不了什么。
“掌柜”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关切道：“惊鸿，你这次伤得不轻，又立下大功。组织上的意思是，你先安心养伤，后续的审讯和清理工作交给其他同志。等风头过去，再安排你新的任务。”
沈惊鸿沉默了片刻。他渴望继续战斗，尤其是知道“影武者”落网，正是乘胜追击、扩大战果的时候。但他也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强行行动只会成为队伍的拖累。
“我服从组织安排。”他最终说道，“不过，关于高桥的审讯，如果有任何涉及重庆方面，特别是……与文化渗透相关的线索，请务必及时告诉我。”
他想到了林薇，想到了她信中提及的重庆文化界的暗流。高桥作为“银狐计划”第二阶段的核心人物，其掌握的信息很可能与重庆那边有所关联。
“你放心，有相关情报，第一时间通知你。”“掌柜”郑重承诺。
与此同时，重庆，一处位于北碚、隐蔽在缙云山麓竹林深处的农家小院。
这里成了林薇新的藏身之所。比起市区公寓的逼仄，这里空气清新，环境幽静，但也意味着与外界近乎隔绝。老康将她安置在这里后，留下了一些生活必需品和书籍，叮嘱她绝对不要外出，便匆匆离去，处理后续的麻烦。
那晚公寓的惊魂，如同一个冰冷的噩梦，时时在她脑海中回放。胡文瀚、崔明泉……这些名字如同毒蛇，盘踞在她心头。她没想到对方的反扑如此迅速和狠辣，直接动用了武力抓捕。如果不是老康及时赶到……
她不敢想象后果。
如今，她与组织的联系也变得更为困难和单向，只能被动等待老康的消息。这种孤立无援的感觉，比在七星岗时更甚。她每天能做的，除了阅读老康留下的书籍，就是在院子里散步，听着竹叶沙沙作响，看着远山如黛，内心却充满了对沈惊鸿的担忧和对自身处境的焦虑。
她不知道上海的行动是否成功，不知道沈惊鸿是否安然无恙，也不知道胡文瀚和崔明泉那条线，组织上调查得怎么样了。时间在等待中变得格外漫长而煎熬。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老康终于再次出现了。他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眼神中却透着一丝振奋。
“林薇同志，上海方面传来消息，‘秋风扫叶’行动被成功挫败，‘影武者’高桥健次郎被活捉！”老康带来的第一个消息，就让林薇惊喜得几乎要跳起来。
“真的？那……惊鸿他……”她急切地问，声音带着颤抖。
“沈惊鸿同志参与了关键行动，受了些轻伤，但无大碍，目前正在安全地点休养。”老康的话让她悬了几天的心，终于重重落下，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他没事……他还活着……太好了……
“这次行动，给了日特情报系统沉重一击，也证明了你们之前传递回来的关于‘影武者’和文化渗透情报的准确性。”老康继续说道，语气带着赞许，“组织上对你们的工作给予了高度肯定。”
林薇擦去眼泪，努力平复激动的心情：“那……重庆这边呢？胡文瀚和崔明泉……”
提到这两个名字，老康的脸色沉了下来：“根据我们后续的调查和内线情报，基本可以确认，胡文瀚所在的所谓‘文化促进委员会’，实际上是军统内部另一个派系——与c.c.系关系密切的‘干社’控制的外围组织。这个派系在抗战立场上更为摇摆，与日伪方面也存在一些暧昧不清的勾连。胡文瀚招揽你，很可能不仅仅是为了控制舆论，也可能想利用你的背景和才华，为他们服务，或者……作为与某些势力交易的筹码。”
林薇倒吸一口凉气。她猜到胡文瀚有问题，却没想到其背后的水如此之深，竟然牵扯到军统内部高层的派系斗争和对日妥协的暗流。
“那崔明泉呢？”
“崔明泉的身份更复杂。”老康眉头紧锁，“他表面上是独立评论家，但真实身份很可能是‘干社’内部的资深特务，或者……与日特也有直接联系。他负责评估和接触像你这样的‘目标’。那晚他们对你的抓捕行动，说明他们已经失去了耐心，或者认为你失去了‘价值’，决定清除。”
“清除……”林薇喃喃道，后背泛起一丝寒意。
“不过，你不用担心。”老康安慰道，“那次行动失败后，他们短时间内应该不敢再有大动作。而且，上海‘影武者’的落网，也会让他们有所忌惮。你现在这里很安全。”
“康叔，那我接下来……该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躲在这里。”林薇问道。她渴望回到斗争中去，尤其是在知道沈惊鸿也在为同样的目标奋斗之后。
老康看着她眼中重新燃起的斗志，沉吟道：“你的身份在胡文瀚那条线上已经暴露，不能再以‘苏梅’的身份活动了。组织上正在为你物色新的身份和掩护职业。另外，鉴于你在文化宣传方面展现出的能力和坚定立场，组织上考虑，在你安全得到保障后，或许可以派你前往……延安。”
延安！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林薇心中炸响。那是无数进步青年向往的圣地，是抗战的希望所在，也是……一个远离沈惊鸿的地方。
她的心情瞬间变得复杂无比。一方面，她对延安充满向往，渴望在更广阔的天空下为理想奋斗；另一方面，想到要与沈惊鸿相隔更远，或许经年累月不得相见，心中便充满了难以割舍的眷恋与刺痛。
老康看出了她的犹豫，温和地说道：“这只是初步考虑，最终决定还要看形势发展和你个人的意愿。目前，你的任务就是在这里安心等待，保护好自己。或许……在适当的时候，组织上会安排你和沈惊鸿同志再次联系。”
再次联系……这渺茫的希望，成了林薇在竹林中等待下去的唯一慰藉。
上海，一周后。
沈惊鸿的伤口开始结痂，身体也在逐渐恢复。他并没有完全闲着，通过“掌柜”，他密切关注着对高桥健次郎的审讯进展。
高桥果然是个难啃的骨头，用了多种手段，才零零碎碎吐出一些信息。他承认了策划“秋风扫叶”行动，也供出了几个不太重要的外围情报点，但对于更核心的网络和他在重庆的联络人，始终守口如瓶。
不过，在审讯人员提到“文化渗透”、“重庆”、“妥协论调”等关键词时，高桥的眼神有极其细微的变化，虽然转瞬即逝，却被经验丰富的审讯人员捕捉到了。
“他肯定知道重庆那边的情况，而且可能级别不低。”“掌柜”向沈惊鸿转述审讯情况时说道，“但他似乎有所依仗，或者说，他认为我们在重庆奈何不了他的人。”
沈惊鸿沉思着。高桥的依仗是什么？是他在重庆的联络人身份特殊？还是他掌握了什么可以反制的把柄？
“我们需要更多关于重庆那边，特别是与‘干社’和妥协势力相关的情报。”沈惊鸿对“掌柜”说，“或许，可以从高桥的通讯记录、资金往来，以及他之前的活动轨迹中寻找线索。”
就在这时，一名负责情报分析的同志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刚破译的电文。
“掌柜，惊鸿同志，我们刚刚破译了梅机关启用的一个新的备用密码，截获了一条从上海发往重庆的密电！发报时间就在‘秋风扫叶’行动失败后的第二天！”
众人精神一振！
“内容是什么？”
“掌柜”急切地问。
“电文很短，只有两句话。”分析同志念道，“‘惊鸿未死，已返沪。影落，风紧，速断线，蛰伏。’落款是……‘青鸟’！”
惊鸿未死，已返沪！
影落（指‘影武者’落网），风紧，速断线，蛰伏！
这条密电，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重重迷雾！
沈惊鸿还活着的消息，竟然如此之快就被日特知晓！而且，这个代号“青鸟”的内鬼，就在上海，并且级别不低，能够接触到“影武者”落网和沈惊鸿返沪这样的核心机密！他（她）正在向重庆的同伙发出警告！
会议室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内鬼！“青鸟”！
这个隐藏在内部、甚至可能就在他们身边的毒蛇，不仅导致了沈惊鸿之前的被捕，现在又在第一时间泄露了至关重要的情报！
沈惊鸿的脸色变得无比冰冷，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原来他一直被一条毒蛇在暗中窥视着！
“查！不惜一切代价，把这个‘青鸟’给我揪出来！”
“掌柜”猛地一拍桌子，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新的危机，以更隐蔽、更凶险的方式，悄然降临。上海的斗争，远未结束，反而因为内鬼的出现，变得更加复杂和致命。而这条从上海发往重庆的警告，也意味着重庆那边的敌人，很可能已经收到了风声，胡文瀚、崔明泉那条线，或许会因此变得更加警惕和隐秘。
余波未平，暗礁已现。沈惊鸿和林薇，这对身处不同险境的恋人，在短暂的胜利喜悦后，又将面临新的、更为严峻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