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裹挟着湿冷的水汽,从破烂船棚的缝隙中灌入,吹得人透骨生寒。林薇蜷缩在角落一堆散发着霉味的旧渔网里,身体因寒冷和后怕而微微颤抖。老康蹲在棚口,像一尊沉默的石雕,警惕地注视着外面墨汁般浓稠的夜色,手中那支驳壳枪的枪口,在微弱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幽光。
“康叔……你……”林薇的声音有些干涩,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她看着老康那与平日憨厚掌柜形象截然不同的挺拔背影和持枪的熟练姿态,心中充满了疑问和震撼。
老康没有回头,声音低沉而平稳:“林小姐,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安全。你只需要知道,我和送你发簪的黄嬷嬷,还有想办法登报纸的人,都是为了同一个目标。”
地下党!林薇瞬间明白了。老康、黄修女,甚至那个神秘的“信使”,都是这条隐秘战线上的人!何参议或许提供了某种程度的庇护,但真正在关键时刻救她于水火的,是这些无名者。
一股混杂着感激、愧疚和更沉重责任感的情绪涌上心头。为了她和沈惊鸿,已经有多少人置身于危险之中?
“赵仲明……他真的完了吗?”林薇更关心这个。
“他动用‘家法’对你进行清除,本身就是穷途末路、狗急跳墙的表现。”老康冷静地分析,“这说明你送出去的证据,已经打到了他的七寸,他感到了致命的威胁,才会不惜一切代价想要灭口。何参议那边的压力,加上我们通过其他渠道散播出去的一些‘风声’,已经让他在军统内部陷入了孤立。现在,只差最后一根压倒他的稻草。”
“那根稻草……是什么?”
“是他自己。”老康的声音带着一丝冷峭,“他越是疯狂,露出的破绽就越多。他给上海发指令灭沈惊鸿的口,这条指令本身,就是通敌叛国的铁证!只要我们能在上海那边有所行动,或者……沈惊鸿同志能坚持到那个时候……”
提到沈惊鸿,林薇的心又揪紧了。上海,76号,那才是真正龙潭虎穴的核心。重庆的风暴再烈,若上海那边失守,一切仍是镜花水月。
“我们……能为惊鸿做点什么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老康沉默了片刻,缓缓摇了摇头:“上海的情况,比重庆更复杂,也更残酷。我们的人一直在想办法,但76号被王启年经营得像铁桶一般,几次营救尝试都失败了。现在,只能寄希望于……他自己的意志,以及……或许存在的、我们尚未发现的转机。”
转机?林薇咀嚼着这两个字,心中一片冰凉。在那种地方,转机何其渺茫。
上海,76号,医务室。
沈惊鸿被转移到了这里。并非出于人道,而是王秘书发现他高烧不退,伤口严重溃烂,眼看就要不行了,才不得不让医生进行紧急处理。一个死了的沈惊鸿,对赵仲明来说就失去了大部分价值,也无法向可能前来“要人”的上峰交代。
冰冷的生理盐水冲刷着伤口,带来一阵阵剧烈的刺痛,却也让沈惊鸿混沌的意识清醒了几分。他躺在简陋的病床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水渍。
那张印有“一蓑烟雨”的旧报纸,被他用尽最后力气撕成碎片,混着口水吞了下去。这是薇薇用生命危险传递来的信号,绝不能留下任何痕迹。
这句词,像一簇微弱的火苗,在他冰冷绝望的内心深处顽强地燃烧着。他知道,外面正在发生巨变,薇薇正在为他奔走,组织没有放弃他。他必须活下去,必须坚持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刻!
医生给他注射了抗生素和退烧针,又处理了伤口。身体的极度虚弱让他大部分时间仍处于昏睡状态,但求生的意志,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
王秘书阴冷的声音偶尔会在床边响起,依旧是威胁和利诱,但沈惊鸿不再有任何回应,只是闭着眼,仿佛睡着了一般。他知道,对方越是焦躁,越是证明外面的形势对赵仲明不利。
他在等待,用残存的生命作为赌注,等待那不知何时会降临的、或许永远也不会降临的转机。
重庆,局里本部,戴笠办公室。
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戴笠坐在办公桌后,面沉如水,手指间夹着一支并未点燃的雪茄。他面前站着几位心腹骨干,包括脸色苍白、眼神闪烁的赵仲明。
“仲明,”戴笠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关于沈惊鸿通共泄密一案,外面现在流传着很多不好的说法。甚至有人把状,告到了委座那里。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赵仲明心头狂跳,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他强作镇定,躬身道:“领导,沈惊鸿一案,证据确凿!有被捕人员指认,有在他安全屋查获的巨额不明资金!至于外面的流言,纯属别有用心之人的恶意中伤,是想扰乱我们军统的内部秩序,破坏抗战大局!请领导明察!”
“证据确凿?”戴笠冷哼,将一份文件摔在桌上,“那这份从昆明辗转送来的、关于你与不明身份人员秘密接触的照片和银行流水,又作何解释?还有,你未经请示,擅自下令对一位有张治中将军背景的女文化人动用‘家法’,又是怎么回事?”
赵仲明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昆明!证据果然已经到了!还直接送到了戴老板面前!
“领导!这……这是伪造的!是陷害!”赵仲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是沈惊鸿和他的同党为了脱罪,故意制造的假证据!局座,我跟了您这么多年,对党国忠心耿耿,怎么可能通敌啊领导!”
“忠心耿耿?”戴笠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住赵仲明,“那你告诉我,你秘密汇丰银行和花旗银行账户里那几十万美金,是哪里来的?你上个月底,瞒着所有人秘密前往武汉,又是去见谁?”
赵仲明浑身瘫软,彻底失去了辩解的力量。他没想到,戴笠不仅拿到了林薇的证据,连他一些自以为隐秘至极的活动,都早已被查得一清二楚!他完了!彻底完了!
“领导……饶命……领导……”他涕泪横流,只能匍匐在地,不住地磕头。
戴笠厌恶地看他一眼,挥了挥手:“带走!严加看管!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见他!”
两名警卫上前,将如同烂泥般的赵仲明拖了出去。
办公室内重新恢复了寂静,但气氛却更加压抑。戴笠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山城迷蒙的夜色,脸色阴晴不定。赵仲明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人,他的倒台,不仅是对军统声誉的沉重打击,更会引发一连串不可预知的连锁反应。张治中那边、延安那边,甚至党内其他的派系,都会借此机会大做文章。
而那个叫林薇的女人,以及她背后可能存在的力量,更是让他感到一丝忌惮。
“沈惊鸿……”他喃喃自语。这个人,是死是活,现在反而成了一个棘手的难题。
延安,枣园。
毛同志和周同志正在对弈,棋盘上黑白子纠缠,杀机四伏,一如当前的时局。
“主席,重庆方面最新消息,赵仲明已经被戴笠秘密拘押了。”周同志落下一子,语气中并无太多喜悦,“不过,戴笠封锁了消息,试图控制影响。沈惊鸿同志依然生死不明。”
毛同志盯着棋盘,捻起一颗黑子,并未立刻落下:“戴笠这是想丢车保帅啊。一个赵仲明,恐怕填不饱许多人的胃口。告诉我们在重庆的同志,要继续施加压力,要求公开审讯赵仲明,彻查其通敌网络,并且……必须立即释放被诬陷的沈惊鸿同志。”
“恐怕没那么容易。”周同志微微蹙眉,“戴笠不会放人,沈惊鸿知道太多军统的内幕。而且,我担心……他会对沈惊鸿同志下毒手,然后推到赵仲明头上,死无对证。”
“所以,速度很重要。”毛同志的目光离开棋盘,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要让他们感觉到,不放人,不清算,这事就完不了!要把‘银狐计划’和赵仲明案紧紧绑在一起,让所有人都感到危机!另外,通过国际友人,在海外造势,揭露国民政府内部有人与日寇勾结,破坏抗战!”
他手中的黑子重重落在棋盘的一个关键位置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这是一盘大棋,我们要逼他们,按照我们的节奏来走!”
重庆,江边破船棚。
天光微熹,江面上的雾气愈发浓重。老康出去探查情况回来了,脸色凝重。
“林小姐,情况有变。赵仲明被戴笠抓了,但消息被封锁。何参议那边传来暗号,让我们暂时不要联系他,他可能也被盯上了。现在外面到处都是军统和警察,搜查得很严,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
林薇的心沉了下去。赵仲明倒台本是好事,但随之而来的权力真空和内部清洗,反而让局势变得更加混乱和危险。她现在成了各方势力关注的焦点,也是某些人急于抹去的“污点”。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老康果断道,“这里也不安全了。我带你去一个更隐蔽的地方。”
“去哪里?”
“歌乐山。”老康低声道,“我们在山里有秘密据点,相对安全些。只是……山路难行,你的脚……”
“我能坚持。”林薇毫不犹豫地说。只要有一线生机,再大的困难她也能克服。
两人趁着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悄然离开了江边窝棚,向着歌乐山的方向潜行。林薇忍着脚踝的剧痛,紧紧跟在老康身后。街道上果然巡逻的军警多了很多,气氛紧张。他们专挑最偏僻、最肮脏的小巷穿行,有时甚至需要爬过堆积如山的垃圾堆。
在一次穿过一条狭窄巷道时,他们险些与一队巡逻的士兵迎面撞上。老康反应极快,一把将林薇拉进一个废弃的门洞,两人紧紧贴着墙壁,屏住呼吸。
士兵的皮靴声和谈话声近在咫尺。
“……妈的,找了一晚上,连个鬼影都没看到!”
“上面下了死命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个叫林薇的女人,肯定知道不少赵处长的事……”
“赵处长?哼,我看是泥菩萨过江喽……”
声音渐渐远去。
林薇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冷汗涔涔。他们搜捕的力度,比她想象的还要大。
经过几个小时的艰难跋涉,天色大亮时,他们终于来到了歌乐山脚下。山林葱郁,雾气缭绕,为隐藏提供了天然的屏障。老康对山路极为熟悉,带着林薇在密林中穿梭,避开可能存在的岗哨和眼线。
最后,他们来到了半山腰一个被藤蔓和杂草掩盖的极其隐蔽的山洞前。
“就是这里了。”老康拨开藤蔓,“里面有一些基本的食物和药品,你先在这里休息,我出去打探一下消息,顺便弄点吃的回来。”
山洞里很干燥,虽然简陋,但比江边的窝棚好了很多。林薇疲惫地坐在地上,处理着早已磨破出血的脚踝。
“康叔,小心。”她看着老康即将离去的背影,轻声叮嘱。
老康点了点头,身影很快消失在密林之中。
山洞里只剩下林薇一人。寂静和孤独再次将她包围。她靠在洞壁上,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沈惊鸿在76号牢房里受苦的模样,是顾言笙在武汉中枪倒地的瞬间,是黄修女平静而坚定的眼神,是老康持枪时冷峻的背影……
还有那句,不知他是否看到、是否理解的——“一蓑烟雨”。
眼泪无声地滑落。不是因为恐惧和软弱,而是因为这一切的沉重与牺牲。
她不知道这场风暴最终会走向何方,不知道她和沈惊鸿能否等到云开雾散的那一天。
但她知道,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她就绝不会放弃。
她擦干眼泪,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她从包裹里拿出那本《宋词选》,轻轻摩挲着封面。这是她与那个时代、与沈惊鸿之间,为数不多的、真实的连接点之一。
她翻开书页,再次轻声念诵: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
声音在空旷的山洞里轻轻回荡,带着一丝凄楚,却更有着一种穿越风雨、不屈不挠的力量。
血色黎明已经到来,而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