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河畔的枪声,如同骤雨般激烈而短暂,最终归于沉寂,只留下硝烟与血腥气混杂在潮湿的晨雾里,久久不散。远处法租界的方向,隐约传来了巡捕房姗姗来迟的警笛声,凄厉而空洞。
阿忠背着昏迷不醒的林薇,胸前牢牢固定着因惊吓和疲惫再次睡去的曦儿,在苏州河北岸错综复杂、污水横流的棚户区里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因为身后那归于死寂的枪声所带来的、冰冷的绝望。
先生……
他不敢回头,不能回头。先生的命令言犹在耳——“保住孩子!”还有夫人……夫人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绝。
他必须找到安全的地方,立刻!先生用生命为他们争取的时间,绝不能浪费!
棚户区如同一个巨大的迷宫,低矮歪斜的木板房挤在一起,狭窄的通道堆满垃圾,早起倒马桶的居民用麻木或警惕的眼神看着这个背着人、抱着孩子、浑身污泥和血迹的陌生男人。阿忠知道,这里绝非久留之地,76号的追兵随时可能搜过来。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回忆着所有可能的、绝对安全的落脚点。洋楼不能回,其他已知的联络点也可能暴露……唯一的希望,似乎只剩下那个名字——“兰心制衣店”,叶清澜!
夫人之前冒险送出的旗袍信号,先生收到的来自“裁缝”的精准情报……这一切都指向那个看似普通的女教师。赌一把!只能赌叶清澜和“裁缝”是真正值得信赖的“自己人”!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霞飞路的方向奋力前行。每一下颠簸,都让他担心背上的夫人是否会彻底停止呼吸,怀里的曦儿是否会被惊醒哭闹引来注意。汗水、泥水和血水混合在一起,从他额角滑落,模糊了视线。
霞飞路,“兰心制衣店”。
清晨的店铺尚未开门,门帘低垂。后堂的起居室内,叶清澜穿着一身素雅的居家旗袍,正对着一面镜子,小心翼翼地将一些特制的药水涂在脸上,慢慢揭下一层极其逼真、覆盖了她大半边脸颊的、带着褶皱和老年斑的“人皮面具”。面具下,露出的是一张清秀却难掩岁月风霜的脸庞,正是那日在外滩公园与沈惊鸿接头的“老者”——“裁缝”。
她动作熟练地将面具和处理液收好,眼神平静无波,只有微微蹙起的眉宇间,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东门的爆炸是她安排人制造的“响动”,目的是牵制和调动76号的力量。但沈惊鸿能否成功救出人?救出后能否安全撤离?一切都是未知。
突然,后门传来了三长两短、极其轻微的敲门声,紧接着是两声猫叫。
是自己人!最高紧急情况的信号!
叶清澜眼神一凛,迅速走到门后,低声问:“谁?”
“忠……夫人……孩子……”门外传来阿忠压抑着痛苦和急切的、断断续续的声音。
叶清澜立刻拉开房门。当看到门外阿忠那副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模样,以及他背上那个血肉模糊、生死不知的林薇,还有他怀里那个小脸青紫、昏睡不醒的婴儿时,即便是她,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快进来!”她侧身让开,动作迅捷地帮忙将林薇从阿忠背上卸下,平放在里间一张铺着干净白布的单人床上。触手所及,林薇身体的冰冷和那狰狞的伤口,让叶清澜的心狠狠一沉。
“怎么回事?沈先生呢?”她一边快速检查林薇的伤势,一边急促地问阿忠,手下动作却不停,熟练地打开一个隐藏的壁柜,里面赫然是一个设备齐全的简易急救箱。
阿忠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这个铁打的汉子此刻声音带着哭腔:“先生……先生为了掩护我们……他……”他哽噎着,说不下去。
叶清澜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但瞬间恢复稳定。她没有时间悲伤或追问细节,眼前这个垂危的女子和脆弱的婴儿,是沈惊鸿用命换回来的,必须救活!
“你去外面守着,警惕任何风吹草动!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后堂!”叶清澜对阿忠下令,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冷静。
阿忠用力抹了把脸,挣扎着站起来,重重地点了点头,抓起靠在墙边的一根铁棍,如同门神般守在了通往前店和后门的通道上。
叶清澜关紧房门,拉上所有窗帘。她先快速检查了曦儿的状况,小家伙主要是惊吓、受凉和轻微脱水,她喂了他一点温水,用温暖的毯子将他包裹好,放在一个铺了软垫的摇篮里。
然后,她将所有精力都集中到了林薇身上。剪开被血污浸透的破烂衣衫,那满身的伤痕彻底暴露出来——左肩焦黑的烙印,右肩穿透的枪伤,背上、胸前纵横交错的鞭痕,许多地方已经感染化脓,甚至能看到森森白骨……
叶清澜倒吸一口冷气,眼中第一次迸发出强烈的愤怒和痛惜。76号那群畜生!他们对一个女子,竟能下如此毒手!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愤怒的时候。她先用剪刀小心地剪掉伤口周围黏连的衣物和腐肉,然后用大量双氧水清洗创面,刺鼻的气味和剧烈的刺激让昏迷中的林薇都无意识地抽搐、呻吟。清洗完伤口,她撒上珍贵的磺胺粉以防感染,接着处理最严重的枪伤和烙伤。
枪伤需要取出弹头,烙伤需要清理焦痂防止进一步坏死。没有麻药,每一步都伴随着巨大的痛苦。叶清澜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她的手却稳如磐石,动作精准而迅速,仿佛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
她是谁?一个女中的国文老师,为何拥有如此精湛的外科急救技术和面对惨烈伤情的超强心理素质?阿忠守在门外,听着里面偶尔传来的、林薇因剧痛而发出的无意识呜咽和工具碰撞的细微声响,心中充满了震撼和疑问。这个叶老师,绝非常人!
不知过了多久,里间的门终于被轻轻推开。叶清澜走了出来,脸色疲惫,双手和围裙上还沾着血迹,但眼神依旧清明冷静。
“夫人情况怎么样?”阿忠急切地问。
“命暂时保住了。”叶清澜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但伤势太重,失血过多,烙伤和鞭伤引发了高热,接下来24小时是关键。子弹取出来了,但能不能熬过去,要看她的意志力……”她顿了顿,看了一眼摇篮里依旧昏睡的曦儿,“孩子问题不大,受了惊吓,需要精心照料。”
阿忠长长地、带着哽咽地舒出了一口气,对着叶清澜就要跪下:“叶老师……谢谢您!谢谢您救了夫人和小少爷!”
叶清澜抬手虚扶了一下,语气平淡却带着力量:“不必谢我。救他们,是我的责任,也是……我对故人的承诺。”她的目光落在里间床上那个苍白的身影上,眼神复杂难明。
“故人?”阿忠疑惑。
叶清澜没有解释,她走到水盆边,仔细地清洗着手上的血污,仿佛要将那些血腥和痛苦一并洗去。“外面情况不明,你们暂时不能离开这里。这里很安全,76号的手还伸不到这么深。你守好前后,我需要去处理一些手尾,顺便……打听一下沈先生的消息。”
听到“沈先生”三个字,阿忠的眼神再次黯淡下去,拳头紧紧握起。
叶清澜换了一身干净的素色旗袍,重新戴上那副温婉女教师的“面具”,提起一个菜篮子,如同寻常出门采买的妇人般,从容地走出了“兰心制衣店”的后门。
她需要去确认东门行动的损失,需要抹去所有可能指向这里的痕迹,更需要……去探寻那个几乎可以确定是凶多吉少的消息。
沈惊鸿……那个男人,真的就这样陨落了吗?
床榻上,林薇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痛苦中浮沉。剧烈的疼痛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她残存的意识。她感觉自己一会儿像是被放在火上炙烤,一会儿又像是坠入了冰窟,冷热交替,折磨着她的神经。
朦胧中,她仿佛看到了沈惊鸿,他站在一片硝烟里,对着她微笑,眼神温柔,然后转身,义无反顾地走向枪林弹雨,身影渐渐被火光吞噬……
“惊鸿……不要……回来……”她在梦中无意识地呓语,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泪水从紧闭的眼角滑落。
一只微凉而柔软的手,轻轻拭去她的泪水。一个温和而坚定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穿透了层层迷雾,响在她的耳边:
“活下去……林薇,为了他,为了孩子,你必须活下去……”
“针脚未乱,线未断……衣,总要有人继续裁……”
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像是一根细细的、却坚韧无比的丝线,牵引着她,不让她彻底沉沦于黑暗的深渊。
活下去……
为了惊鸿……
为了曦儿……
一丝微弱却顽强的求生意志,如同风雨中摇曳的烛火,在她濒临熄灭的生命深处,被重新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