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回祖屋的念头一旦生根,便如同藤蔓般悄然滋长,缠绕在沈微婉的心头,日夜不息。白日里忙碌时,这念头尚能被压制在心底;可每当夜深人静,核算完一日账目,听着安儿均匀的呼吸声,那半间记忆里模糊的祖屋轮廓,便会在黑暗中清晰地浮现出来,带着陈旧木料和尘土的气息,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遥远过去的温暖。
她知道,此事不能仅凭一腔念想,需得探明虚实。然而,她一个妇道人家,久居青溪镇,与破瓦村那边早已断了直接的往来,贸然回去打听,不仅惹人注目,更可能惊动她那对凉薄的兄嫂,平添枝节。她需要一个稳妥的、不会走漏风声的人去办这件事。
思来想去,唯一的人选,便是沈默。
他沉稳寡言,办事牢靠,且因着木匠活计和念儿的缘故,与她算是走得最近,也知晓她一些过往,却从不多问半句。这份分寸感,正是沈微婉此刻最需要的。
这一日午后,店里客人稀疏,安儿去了学堂,李嫂在后院浆洗衣物。沈默正好来送一批修补好的桌椅板凳,将它们一一安置妥当后,便准备告辞。
“沈大哥,”沈微婉出声唤住他,声音比平日略低了些,“可否借一步说话?”
沈默脚步顿住,回身看她,见她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便沉默地点了点头。
沈微婉引他走到店堂最里侧,靠近后院门帘的地方,这里说话不易被前堂偶然进来的客人听去。她略一沉吟,组织着语言,终究还是直接开了口,声音压得低低的:“我想托你帮忙打听一件事。”
“你说。”沈默言简意赅,目光平静地看着她。
“是关于我娘家,在破瓦村的那半间祖屋。”沈微婉说出这几个字时,心头仍不免泛起一丝涩意,“我想知道,那屋子如今是个什么光景,落在了谁手里,若是……若是要赎回,大概需要多少银钱。”
她并未言明自己与兄嫂之间的龃龉,但沈默是知道她当初带着安儿从赵家、从破瓦村逃离出来的,其中艰辛,虽未亲见,也能揣测一二。此刻听她忽然问起祖屋,沈默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的微光,但他什么也没多问,只点了点头:“好。我过两日正好要去邻村做活,绕道去破瓦村打听一下。”
“有劳沈大哥,”沈微婉微微松了口气,感激地看着他,“此事……还望暂且不要声张。”
“明白。”沈默应下,不再多言,转身掀帘出去了。
接下来的几日,沈微婉面上依旧如常地经营着店铺,招呼客人,教导安儿,但心底那根弦却始终微微绷着。她不时会看向店外,仿佛在等待着什么消息,又隐隐惧怕着听到的消息。
两日后,沈默果然趁着去邻村做活的机会,绕道去了破瓦村。他并未直接去找沈微婉的兄嫂,而是在村里看似随意地走动,借着与一些年长的村民闲聊木工活计的机会,旁敲侧击地问起了那半间位于村子边缘、许久无人认真打理的老屋。
直到暮色四合,沈默才回到青溪镇,他没有直接去“安食铺”,而是在打烊之后,才踏着夜色而来。
店里只剩下沈微婉一人,正在擦拭柜台。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看到沈默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心不由自主地提了一下。她放下抹布,没有说话,只是用询问的目光看向他。
沈默走进来,店内只点着一盏灯,光线昏黄。他站在柜台前,看着沈微婉,声音低沉而平稳:“打听到了。”
沈微婉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抹布,指尖微微发白。
“你那兄嫂沈大,”沈默语气没有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实,“早年将屋子变卖后,得了钱并未安生过日子,据说沾染了赌瘾,没几年便将家财败了个精光,你那嫂子也跟人跑了。如今他一人潦倒,在村里靠给人打短工或乞讨为生,早已不复当年光景。”
沈微婉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对于兄嫂的结局,她心中并无太多波澜,甚至隐隐觉得那是咎由自取。他们当初那般对她,如今落得如此下场,也只能说是天道轮回。她更关心的,是那间屋子。
沈默继续道:“那半间祖屋,自被沈大卖掉后,几经转手。起初是一户本村人家买下,后来那家人搬去了县城,便又转卖给了一个外乡的行商。如今,持有那屋子的是一个外地来的小商人,据说并不常住在破瓦村,只是偶尔过来看看,屋子大部分时间都空置着,因位置偏僻,靠近村尾,也不算宽敞,所以……价格应当尚可承受。”
他说完,便停了下来,看着沈微婉。
店内一片寂静,只有油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几经转手……外地小商人……位置偏僻……价格尚可承受……
这些词语在沈微婉脑中一一闪过,最终汇聚成一个清晰的信号:赎回祖屋,并非遥不可及!
一股混合着激动、酸楚与希望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让她鼻尖微微发酸。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对沈默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我知道了。沈大哥,多谢你。”
“不必。”沈默道,“若需进一步打听那商人的落脚处或具体价钱,我再去设法。”
“好,有需要时,我再麻烦沈大哥。”沈微婉应道。
沈默不再多留,转身离开了小店。
沈微婉独自站在柜台后,良久未动。兄嫂的凄惨下场并未在她心中激起太多涟漪,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可以赎回”这个可能性上。那个承载着她破碎童年记忆和家族最后印记的地方,那个她以为早已永远失去的根,如今,竟然真的有希望重新回到她手中。
她缓缓走到那个存放积蓄的木匣前,伸手轻轻抚摸着粗糙的木盖。这里面存放的,不仅仅是银钱,更是她这两年来的全部心血,是她和安儿安身立命的根本,如今,或许也将成为她告慰先人、寻回过往的钥匙。
前路,似乎因为这一个打探来的消息,而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具分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