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便在这朗朗书声、烟火灶气与算盘珠子的清脆碰撞中,平稳地向前流淌。青溪镇的春秋似乎总是格外分明,几场秋雨过后,暑气尽消,空气里便带上了桂子的甜香与草木清冷的微凉。
“安食铺”的生意,经过沈微婉近两年的苦心经营,以及与聚福楼稳定合作的加持,已然像店后那棵老槐树的根系,在这片土地上扎得深稳。每日清晨与傍晚,店堂里总是坐得满满当当,熟客们习惯了这里的“清白”滋味,也习惯了沈掌柜那温和却不多言的性情。那方“清白滋味”的匾额,被沈默用桐油细心擦拭养护过,愈发显得木质温润,字迹沉静,成了这小店无声的魂灵。
而与破瓦村合作的腌菜坊,更是成了沈微婉手中一项稳固且日益重要的进项。她不再是最初那个需要亲自奔波、事事躬亲的牵头人。模式已然成熟,李婶为人公道,又熟知村中情形,将原料收购、初步加工、人员调配等事宜打理得井井有条。沈微婉只需定期接收成品,把控最终的质量,核算账目,并与聚福楼的林掌柜敲定下一批的订单细节即可。这省去了她大量的心力与体力,也让收益变得更加可期。
这一日,打烊之后,店内重归宁静。沈微婉如往常一般,坐在柜台后,就着那盏昏黄的油灯,清算着这一日的,以及这个月的总账。
她先是将钱匣里所有的铜钱和碎银都倒了出来。铜钱碰撞,发出沉闷而实在的声响。她耐心地将它们按大小、成色分好,用麻绳一一串起,十枚一串,百枚一吊。碎银则用那杆小小的、却至关重要的戥子,仔细称量,记录下准确的数目。
然后,她翻开了那本厚厚的、边角已有些磨损的账本。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每日的流水,各项开支——米面粮油、时蔬肉蛋、李嫂的工钱、店铺的租金、安儿学堂的束修……以及腌菜坊那边的收入与分成。她的指尖顺着数字一行行划过,算盘珠子在她另一只手的拨动下,发出规律而清脆的“噼啪”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格外清晰。
灯光摇曳,映着她专注的侧脸。随着最后的数字在算盘上定格,她缓缓抬起头,轻轻吁出了一口气。眉宇间虽带着终日劳碌留下的倦色,但眼底深处,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踏实的光亮。
收入,减去所有开销,结余的数字,是清晰的,甚至是颇为可观的。
这并非一朝一夕之功。是她起早贪黑,一遍遍擦洗店面,精心调配每一锅粥、每一碟小菜;是她顶着烈日寒风,往返于青溪镇与破瓦村之间,一点点建立起腌菜坊的信誉;是她将每一个铜板都算计着花用,几乎从未为自己添置过一件新衣……是这一点一滴的汗水与节俭,汇聚成了账本上这个沉甸甸的数字。
她将串好的铜钱和称好的碎银,小心地放入一个沉手的旧木匣中。这木匣,原是装些零碎杂物的,如今却成了她存放积蓄的所在。她并没有将钱财存入钱庄的习惯,总觉得放在眼前,亲手触摸到那份重量,才最是心安。她将木匣盖上,手指在那粗糙的木纹上轻轻摩挲了片刻,才将其稳妥地收在柜台下方最隐蔽的角落里。
做完这一切,她并未立刻起身去歇息。店外秋风掠过屋檐,发出细微的呜咽声。店内,油灯的灯芯偶尔爆出一两点灯花,映得她眸中光芒闪烁不定。
一种前所未有的、物质上的“宽裕”感,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水,悄无声息地浸润着她长久以来因贫困而紧绷的心田。不再需要为明日的米粮发愁,不再需要为安儿一双磨破的鞋子而暗自焦虑,甚至,可以开始思量一些稍微长远一点的打算。
也正是在这片刻的安宁与松弛之中,一个深埋心底多年、几乎被她自己刻意遗忘的念头,如同水底的暗礁,在潮水退去后,清晰地显露了出来。
赎回娘家那半间祖屋。
这个念头甫一浮现,便带着一股酸楚而尖锐的力量,瞬间刺穿了她努力维持的平静。她的呼吸微微一滞,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抵着掌心,带来细微的痛感。
那不只是半间破旧、可能早已倾颓的屋子。
那是她出生、长大的地方,院子里曾有一棵高大的梨树,春日里花开如雪,秋日里结满青涩的果子。父亲曾在那树下教她辨认最简单的草药,母亲曾在窗棂下就着天光缝补衣物,哼唱着模糊的童谣……那里曾承载着她作为一个“女儿”所拥有的、全部短暂而珍贵的温暖记忆。
然而,父母相继病逝,家道瞬间败落。那对凉薄的兄嫂,迫不及待地变卖了家中所有能换钱的东西,包括这最后的栖身之所,然后将她这个“赔钱货”如同甩掉一个包袱般,匆匆送入了赵家做童养媳,换得了几两微薄的彩礼。自那以后,她便如同一叶无根的浮萍,在赵家受尽磋磨,而后又带着安儿漂泊至这青溪镇。
那半间祖屋,是她与过去、与血脉亲情的最后一点实物联结。失去了它,她便真的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故乡二字,只剩下空洞的回响。
如今,她竟然……有可能将它重新夺回来吗?
这个想法让她心头滚烫,血液都似乎加速流淌起来。那不是一时冲动,而是一种沉淀了太久太久的渴望,是对过往被强行割裂的一切,一种迟来的、笨拙的弥补与告慰。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透过窗纸的缝隙,望向外面沉沉的夜色。看不见远方,看不见破瓦村的方向,但她知道,那半间祖屋就在那里,或许依旧破败,或许已有了新的住客,但它就在那里。
赎回它。不是为了回去居住,青溪镇、这间“安食铺”才是她如今的家和根。赎回它,是为了让父母的魂灵有所凭依,是为了告诉自己,也告诉九泉之下的双亲,她沈微婉,终究没有彻底沦落,她靠着自己的双手,一步步走了回来,甚至有能力,将那份被夺走的、关于“家”的念想,重新握在手中。
这不再是奢望,而是成了一个清晰可见的、可以为之努力的目标。
夜风吹拂,带着寒意,却让她纷乱的心绪渐渐沉淀下来,转化为一种更为坚定的力量。她轻轻关好窗,转身吹熄了油灯。
店内陷入一片黑暗,唯有窗外朦胧的月光,勾勒出器物模糊的轮廓。沈微婉摸着黑,走向安儿睡觉的角落,脚步很轻,却很稳。
积蓄仍在木匣之中,心愿却已破土而出。前路,似乎又有了一个需要奋力抵达的、充满慰藉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