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不大,却瞬间让所有议论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老夫人身上。
老夫人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黎渊脸上,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梦儿那孩子,在外面吃了六年的苦,昨日又舟车劳顿地赶回来,怕是真累着了。让她多睡会儿又何妨?我们自家人,何必讲究那些虚礼。”
她顿了顿,吩咐身后的嬷嬷:“让厨房把膳食都温着,等梦儿醒了,直接送到她院里去。别饿着孩子。”
然后,她看向众人,淡淡道:“都别干等着了,先用膳吧。”
老夫人发了话,即便张姨娘等人心里再不甘,黎渊再有火气,也不敢再说什么。一顿早膳就在这种诡异沉默的气氛中开始了。
要说这偌大的丞相府,唯一真心惦记着黎梦染的,恐怕也就只有这位祖母老太太了。
原主小时候痴傻,受尽欺负和冷眼,唯有这位祖母真心疼她,时常带在身边亲自照料。可惜后来老太太身体不适,去了城郊山庄礼佛修养,这一去就是一年。
等她回来后才知道,她那狠心的儿子和儿媳,竟然趁她不在,把她最心疼的傻孙女送到乡下自生自灭去了!
老太太当时就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差点动了家法。可那时木已成舟,府中魑魅魍魉众多,各有心思,她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也知道自己无法强行将人要回来,只能时常派人送些东西去乡下,心中却一直存着深深的愧疚和牵挂。
如今,听说孙女不仅回来了,似乎还不傻了,老太太心中是又喜又忧。喜的是孩子终于苦尽甘来,忧的是这孩子昨日那般行事,在这吃人的深宅大院里,怕是前路艰难。
她得好好看看,她这个苦命的孙女,如今到底变成了什么模样。
黎梦染这一觉睡得是天昏地暗,直到日上三竿才自然醒来。伸了个懒腰,只觉得通体舒坦,末世里从未有过的松弛感包裹着她。
张嬷嬷听到动静,小心翼翼地端着脸盆和洗漱用具进来,脸上堆着谄媚又畏惧的笑:“大小姐,您醒了?膳食一直温着呢,您看是现在用吗?”
黎梦染懒洋洋地“嗯”了一声,起身洗漱。
张嬷嬷一边伺候,一边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补充道:“那个……老夫人那边……一早就在念叨着您呢。听说您没去用早膳,还特意吩咐把吃的给您送来院里,让您好好歇着。老太太是真疼您……”
黎梦染动作一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
祖母。
根据原主的记忆,这位老太太是这冰冷相府里唯一真切温暖过的存在。也是唯一一个让她这个末世杀神感到有点……棘手的存在。
她天不怕地不怕,怪物堆里杀进杀出眼都不眨,对付敌人和碍事者,无非是“打”或“杀”两个字,简单粗暴,效果显着。
可面对这种纯粹的、带着愧疚和疼爱的亲情……她真是有点手足无措。打不得,杀不得,甚至冷脸相对都觉得有点……过分。毕竟那是真心对原主好的人。
哎!黎梦染在心里叹了口气。护着这位老太太是必须的,谁敢动老太太,她肯定让对方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但是让她去扮演祖慈孙孝、温情脉脉的戏码……多矫情啊!浑身不自在。
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总不能躲着不见。
吃饱喝足后,她磨蹭了一会儿,才根据记忆慢悠悠地往祖母所住的“慈安堂”走去。她依旧穿着那身简单的粗布红裙,未施粉黛,墨发随意用一根木簪挽起,与丞相府里其他珠环翠绕、绫罗绸缎的小姐姨娘们格格不入。
慈安堂的院子里阳光正好,老太太正坐在铺了软垫的藤椅上晒太阳,闭目养神。身边的嬷嬷远远看到那个身影,低声提醒了一句:“老夫人,大小姐来了。”
老太太缓缓睁开眼,眯着眼望去。
只见阳光下,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正大步走来。她的穿着甚至比府里有些得脸的丫鬟还要朴素,可那张脸却明艳张扬得如同最炽烈的火焰,灼灼生辉。
她步伐稳健,身姿挺拔,没有丝毫闺阁女子的扭捏作态,带着一种扑面而来的、几乎有些逼人的英气和活力。
老太太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心底最后那点疑虑和担忧烟消云散。
是真的!她的梦儿真的不傻了!
不仅不傻,而且……老太太看着那越来越近的身影,心里忍不住喝彩:好啊!真好!瞧这通身的气派,这眼神里的清明和锐利,比起府里那些只会争风吃醋、矫揉造作的女儿们,大气了不知多少倍!这才是他们丞相府嫡长女该有的样子!
人一旦带了滤镜,看哪都是好的。此刻在老太太眼里,黎梦染这身“粗布”衣服是返璞归真,不施粉黛是天生丽质难自弃,大步流星是爽利大气,眼神锐利是聪慧有主见……总之,哪哪都好!
就是……想起黎梦染那个懦弱无能、只知道以夫为天的娘,老太太心里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若是她那个儿媳能强硬一点,能护着点孩子,梦儿小时候也不至于吃那么多苦,更不会被偷偷送到乡下去……
思忖间,黎梦染已经走到了近前。
她看着藤椅里白发苍苍却面容慈祥的老太太,那双总是冰冷淡漠的眸子里,极快地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别扭。她张了张嘴,那个“祖母”的称呼在舌尖滚了一圈,有点烫嘴,最后干巴巴地挤出一句:
“祖母……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