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内，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浸染着消毒水的气味和手臂伤口传来的、如影随形的钝痛。
麦威尔仰面躺着，目光空洞地落在天花板上那十七个弹孔留下的修补痕迹上。它们嘲笑着他的虚弱和侥幸。
重度抑郁并没有因为一场搏杀而远离，反而因为身体的剧痛和新的残疾威胁，变得更加庞大狰狞，在他意识的边缘低吼、逡巡。
记忆的碎片依旧混乱不堪，像打翻的拼图，无法拼凑出完整的过往，也无法清晰地指引未来。
身体右侧传来的麻木、刺痛和无力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已经不是那个可以灵活指挥、甚至能与敌人近身搏斗的战士了。
战士？ 一个模糊的概念划过脑海，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现在连握住一支笔都困难重重。
他闭上眼，试图屏蔽这些如潮水般涌来的负面感受。不行。不能这样下去。埃尔米拉还在运转，敌人在窥伺，工人党……工人党需要方向，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指引。
他强迫自己，用尽残存的意志力，将注意力从内心的混沌和身体的痛苦中撕扯出来，像把钝刀切割着粘连的血肉。
他将涣散的目光聚焦在床头的输液管上，看那透明的液体一滴滴落下；倾听门外偶尔经过的、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感受着玛利亚坐在床边，翻动纸张或轻声整理物品带来的细微声响。
这些是真实的，是当下的。
玛利亚注意到了他细微的变化，看到他不再完全沉浸于痛苦或虚无，而是开始艰难地与外界建立联系。
她心中一紧，既欣慰又担忧。她拿起一份今天刚刚送来的、经过筛选的简报，主要是矿区内部生产和后勤情况的非敏感摘要，轻声读了起来：“……三号维修车间完成了对第三辆受损t-72b3坦克炮塔旋转机构的修复……新一批从文森市场采购的无缝钢管和特种合金钢锭已入库，军事工业委员会计划用于试制82mm迫击炮弹壳体……平民社区c区新建的雨水收集和净化系统投入使用，预计可缓解部分生活用水压力……农一团三营报告，新兵基础战术考核合格率达到百分之七十八，比上月提升五个百分点……”
她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将那些琐碎却关乎生存和发展的信息传递给他。
麦威尔听着，眼神没有太多波动，但玛利亚能感觉到，他在努力捕捉这些信息。当听到“t-72b3”、“迫击炮弹”、“新兵考核”这些词汇时，他的眉头会极其轻微地蹙一下，仿佛在尝试调动某些深层的记忆碎片进行关联。
他试图思考。
关于生产、关于训练、关于根据地的巩固……这些概念如同漂浮在浓雾中的岛屿，他能隐约看到轮廓，却无法清晰描绘细节，更难以规划连接它们的航线。
大脑像一台严重受损的机器，齿轮生锈，线路短路，每一次试图进行复杂逻辑运转，都会带来剧烈的头痛和精神上的极度疲惫。
但他没有放弃。他知道，思考是他现在唯一还能为这个集体贡献的东西，哪怕这思考是破碎的、缓慢的、充满痛苦的。
医生在玛利亚读完简报后不久走了进来，进行例行检查。
他小心地检查了麦威尔右臂的固定情况，观察了伤口敷料，测试了手指的轻微触感和血液循环，并询问了疼痛的程度和性质。
麦威尔配合着，用简单的词语回答。医生记录着数据，眉头却越皱越紧。
检查完毕，医生看着麦威尔苍白的脸和那双努力保持聚焦却难掩深处疲惫与挣扎的眼睛，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鼓励或预后的话，但最终，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麦威尔的左肩，低声对玛利亚叮嘱了几句关于按时给药和观察的事项，便转身离开了病房。
那声轻叹，像一把冰冷的锤子，敲在玛利亚的心上，也似乎让麦威尔眼中那点微弱的聚焦光芒黯淡了一瞬。
医生没有明说，但那声叹息里包含的信息再明确不过：身体创伤的恢复将漫长而充满不确定性，而精神世界的重建，更是不可能。
病房里重新陷入寂静。玛利亚默默地为麦威尔调整了一下枕头，让他躺得更舒服些。
她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近乎实质化的沉重压力，那是一个肩负着无数人命运的灵魂，在自身支离破碎时，仍在试图扛起千钧重担的悲壮与艰难。
麦威尔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矿区没有昼夜分明，只有永恒的人工照明和深埋地下的昏暗。但他仿佛能透过厚重的岩层和混凝土，看到外面那些正在为生存和未来而奋斗的人们。
几天后，中央委员会会议。
气氛依旧凝重，但相比之前的愤怒和悲恸，多了一份沉郁的务实。麦威尔通过玛利亚传达的“要稳”的指示，像一根准绳，约束着复仇的冲动。
雷诺伊尔主持会议：“‘伐木场’行动达到了预期效果，南方军近期明显收敛。但科伦的空中侦察和电子监听活动有增无减。斯坦斯菲尔德在调整策略，他可能正在策划新的、更隐蔽的打击方式。”
阿贾克斯指着地图上埃尔米拉周边几个关键防空阵地：“我们的防空力量是底线，必须进一步加强。尤其是对低空、慢速小型无人机（UAV）的探测和拦截能力。科伦很可能利用这些廉价无人机进行持续骚扰、侦察，甚至引导炮火。”
狙子补充：“强侦连的侦察小组报告，在缓冲区东部和北部边缘，发现了一些不属于已知势力的零星人员活动痕迹，行为模式更像侦察兵而非武装分子。怀疑可能是特维拉或北方政府派出的侦察小队，特维拉意向不明，北方政府在为可能的下一步行动踩点。”
鲁本王汇报道：“内部清洗初步完成，安全局清除了三名有可疑背景或渎职行为的中低层人员，强化了核心区域的安保流程和人员审查。关于上次刺杀，我们追踪到雇佣兵可能使用的渗透路线，发现他们利用了一段废弃的矿区勘探巷道，这条巷道在我们的防御地图上标记模糊。已经派人彻底封堵并检查类似漏洞。”
“文森市场的凯瑟琳·林再次请求会面，”负责外交联络的朴柴犬说，“她表示迪克文森先生对近期的‘动荡’表示关切，但合作意向不变。她暗示，如果我们能展现出更强的‘稳定性’和‘长期规划能力’，文森市场可以在某些‘敏感技术’和‘大宗金融’方面提供更深度的支持。”
“北方政府那边暂时没有新的军事动作，”弗雷德说，“但边境部队的调动更加频繁，演习规模扩大。阿塔斯没有死心。另外，我们通过特维拉渠道收到一条模糊信息，北方政府内部似乎有声音，提议与科伦进行‘有限度的秘密接触’，以应对我们‘日益增长的威胁’。”
一条条信息汇总，勾勒出埃尔米拉四面受敌、危机四伏的现状。科伦的科技优势、南方军的数量、北方政府的敌意和摇摆、自身领袖的重伤未愈、内部需要时间消化整合……每一个问题都像一道沉重的枷锁。
会议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大家都在等待，或者说，潜意识里期盼着那个曾经能拨开迷雾、指出方向的声音。但那个声音现在正躺在病房里，与自己的伤痛和心魔搏斗。
雷诺伊尔深吸一口气，打破了沉默：“我们不能停，也不能乱。按照既定计划推进：第一，军事工业委员会加速迫击炮弹和轻武器弹药的自产试验，减少对外部补给的依赖。第二，防空部队整合现有‘箭-10’、‘通古斯卡’以及单兵‘针’式导弹，建立针对低空目标的快速反应体系和假目标网络。第三，强侦连和安全局合作，扩大缓冲区侦察范围，重点监控可疑渗透路线和陌生人员活动。第四，由朴柴犬负责，与文森市场代表进行新一轮谈判，重点争取在精密机床、电子元件和金融渠道上的支持，但底线必须守住。第五，通过特维拉渠道，向北边传递明确信号：任何与科伦的秘密勾连，都将被视为最严重的敌对行为，我们会做出对等反应。”
他的安排条理清晰，覆盖了当前最紧迫的几个方面，但更多是一种被动的应对和巩固，缺乏那种主动破局、引导局势的锐气。
病房里，麦威尔的情况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变化。
他开始主动向玛利亚索要信息，不再仅仅是倾听。
“地图……”一天下午，他突然开口，声音依旧沙哑。
玛利亚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她找来一张卡莫纳缓冲区及周边区域的简化地图，上面标注了埃尔米拉、主要山脉、河流和已知的敌我控制区大致分界线。没有详细的兵力部署，以免过度刺激他。
麦威尔用左手接过地图，手指有些笨拙地展开。他的目光在地图上缓缓移动，从埃尔米拉这个点，向外延伸。
看到拉祖沃斯山脉、欧特斯山脉、风铃峡谷……这些地名似乎触动了什么，他的呼吸微微急促，眼神中闪过一丝痛苦，但很快被他压制下去。
他看的很慢，很费力。地图上的线条和符号仿佛在晃动、扭曲。但他坚持着，试图理解这片土地的空间关系，理解敌我力量犬牙交错的态势。
“补给……”他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几条通往埃尔米拉的虚线，“最远……能到哪？”
玛利亚不知道具体答案，但她根据平时的听闻，小心地回答：“主要依赖内部生产和文森市场的秘密通道。特维拉的援助有时会通过北方边境的复杂路线渗透进来，但很不稳定，风险很高。”
麦威尔沉默了，目光停留在缓冲区与北方政府接壤的漫长边界线上。他的眉头紧锁，似乎在努力思考一个极其复杂的问题，但大脑的滞涩感让他举步维艰。
过了许久，他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不能……只靠一个点……太危险……”
这句话让玛利亚心中一震。她隐约捕捉到了他思维的方向。
埃尔米拉作为唯一的根据地，目标太明显，生存压力巨大。但如何破局？建立分基地？向外扩张？在科伦的空中优势和南、北方政府的夹击下，这谈何容易？
她没有追问，只是默默地记下了他这个模糊的、充满困惑却又直指核心的“想法”。
又过了两天，麦威尔提出了新的要求：“训练……新兵……怎么练？”
玛利亚找来了一份经过大幅简化的新兵训练大纲摘要，上面只列出了最基本的科目：队列、武器操作、单兵战术、班组协同、战场急救。
麦威尔看得很仔细，虽然他的表情显示他可能无法完全理解或记忆所有细节。当看到“班组协同”和“战场急救”时，他停顿了很久。
“……不够。”他最终吐出两个字，手指点在这两个科目上，“要……更多。反坦克……防空……基础……巷战……”
他的话语断断续续，思维跳跃，但玛利亚理解了他的意思：在缓冲区这种复杂、残酷且敌人拥有技术优势的环境中，新兵不能只满足于最基础的步兵技能，必须接触更多样化、更贴近实战的科目，哪怕只是最基础的了解。
这同样是一个基于本能战略判断的闪光，尽管表达得如此艰难。
玛利亚将这些零碎的、模糊的“思考片段”整理起来，定期向雷诺伊尔汇报。
虽然它们不成系统，甚至有些前后矛盾，但雷诺伊尔和核心层的其他成员，却从中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来自战略层面的触动。
这些碎片化的思考，像微弱但执拗的星光，开始穿透麦威尔个人伤病的浓雾，隐隐约约地，为埃尔米拉这艘在惊涛骇浪中艰难航行的船只，提供着极其有限、却至关重要的方向参考。
而与此同时，外部的压力从未停歇。科伦的新型侦察卫星调整了轨道，对埃尔米拉的监视更加严密。
南方军在一些次要方向开始了小规模的、带有试探性质的炮击。北方政府与科伦秘密接触的传闻愈演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