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邮件提示音将苏霓从那段被封存的记忆中惊醒。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眼前的屏幕。
那是一封经过了三重加密的邮件,发件人地址看起来像一串乱码,但经过防火墙反向追踪,最终指向了东阳市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初中。
点开邮件,发件人周茂才的文字带着一种灼人的坦诚,扑面而来。
“苏老师,我是一名思政教师。在看到您的直播之前,我一直认为,讲台的纪律就是真理的纪律。我严格按照上级下发的培训手册授课,删改所有‘不合时宜’的段落,直到上周二,我班里一个最安静的女孩突然举手,用细若蚊蝇却无比清晰的声音问我:‘老师,您说那段历史不存在,可我爸爸每年清明,都会去一座无名坟前,烧掉一本手写的户口本……’”
寥寥数语,仿佛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苏霓的心口。
邮件附件是两个视频文件,标题简单粗暴:《对照课一》和《对照课二》。
第一个视频里,周茂才站在讲台上,面无表情地照本宣科,台下的学生们昏昏欲睡,眼神空洞,仿佛一群精致的提线木偶。
第二个视频,场景依旧,但空气却截然不同。
周茂才显然放弃了官方教材,他只是把那个女孩的问题抛给了全班。
一石激起千层浪。
“我奶奶说,她小时候见过游街!”“我外公的日记里,有一页被撕掉了,他说等我长大了再告诉我为什么。”“我爸说,有些事忘了,是为了更好地往前走,可我总觉得,忘了怎么走来的,怎么知道要去哪?”
稚嫩的声音此起彼伏,争论、困惑、追问,像无数看不见的电流在教室里激荡。
视频的最后,周茂才没有总结,他只是给每个学生发了一张小纸条。
镜头缓缓扫过,几十个孩子低着头,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
当他们把纸条交上讲台时,那一张张写着“我想被记得”“请不要忘记我爷爷”“历史不该是哑巴”的愿望,堆成了一座摇摇欲坠的白色纸山。
视频的最后一帧,定格在那座纸山上。
苏霓几乎没有丝毫犹豫,指尖在键盘上飞速敲击,一封邀请函瞬间发出:“周老师,欢迎加入‘独立教案协作组’。”
与此同时,她的指令也同步下达给了团队的每一个人。
“小芸,立刻去东阳,不要惊动任何人,我要知道那所学校里,到底还藏着多少座这样的‘纸山’。”
赵小芸领命而去。
她以教育公益组织志愿者的身份进入了东阳市第七中学。
校长是个看起来谨小慎微的中年男人,对上级的各项检查都配合得天衣无缝,言谈间满是“安全第一”“稳定大局”。
然而,赵小芸敏锐地察觉到,每当提及校史馆时,校长的眼神总会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闪躲。
当天深夜,赵小芸悄悄潜入校史馆。
在一排排陈列着奖杯和荣誉证书的展柜背后,她发现了一处墙壁有轻微的色差。
敲击之下,传来空洞的回响。
她小心翼翼地撬开一块伪装成墙砖的木板,一个幽深的夹层赫然出现。
里面没有金银财宝,只有一摞摞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旧教案、学生日记、以及被明令禁止的“超标”教学资料,时间跨度长达四十年。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
赵小芸猛然回头,校长正站在门口,手里还端着两杯热茶,脸上没有惊慌,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
“我就知道,迟早会有人发现。”他将一杯茶递给赵小芸,缓缓道,“我不懂什么家国天下的大道理。我只记得,八十年代我刚当老师,班里有个特别聪明的学生,就因为‘成分’问题被勒令退学。他走的时候,眼睛红红的,抓着我的袖子问:‘老师,以后历史书上,能写我的名字吗?’我当时……答不上来。”
校长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水光,“现在,我不想再有哪个孩子问我同样的问题时,我还是只能沉默。”
北京,许文澜的办公室里,数据洪流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涌。
她将周茂才的第二节课堂视频进行了完整的语义拆解和语音识别,将学生们的每一个提问都转化成数据标签。
“为什么?”“可是……”“我爸\/我妈\/我爷爷说……”
这些词语出现的频率,构成了一个全新的坐标系。
许文澜以此为基础,迅速开发出一个名为“思维觉醒指数”的大数据模型,用于评估不同地区、不同课堂的批判性思维活跃度。
初步测试结果令人震惊:所有试点了“民间课标”的班级,“为什么”类问题的提及率,比对照组平均高出整整380%!
这份新鲜出炉的报告,连夜被加密发送给了陆承安。
彼时,他正在为即将召开的全国人大立法调研座谈会做最后的准备。
看到这份数据,他眼神一亮,将报告中的核心图表,替换掉了自己ppt里原本的一页。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林晚正紧盯着电脑屏幕上错综复杂的资金流向图。
她对“时代共识研究院”的追查终于有了突破性进展。
这家以“塑造正确历史观”为己任的权威机构,其最大的一笔注资,来自一家注册在开曼群岛的离岸咨询公司。
而在那家公司的股东名单深处,赫然出现了两个名字——他们分别是教育部两位在职处级干部的直系亲属。
一条完美的证据链形成了。
但林晚没有选择将其公之于众,那只会引发一场无法控制的舆论风暴,甚至可能牵连整个“记忆角”计划。
她将所有证据整理成册,打印封装,然后驱车来到一个老旧的小区。
一位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人接待了她。
他是退休多年的前中纪委巡视组组长。
林晚毕恭毕敬地递上文件袋,只说了一句话:“王老,这里面有些东西,或许能解释为什么有些人的记忆,总想替别人做主。”文件袋的封面上,她还附上了一张便签,上面写着:“请查一查,究竟是谁在替我们的下一代,决定他们应该记住什么,又必须忘记什么。”
几天后,立法调研座谈会如期召开。
会场气氛严肃,与会者皆是相关领域的顶级专家和高级官员。
陆承安作为特邀代表,最后一个发言。
他没有慷慨陈词,只是平静地打开了ppt,展示出许文澜制作的那张数据图表。
“各位领导,各位专家,我们常常说,要维护社会稳定。但我想提出一个观点:真正的社会稳定,从来不来自于强制的遗忘,而来自于达成和解。而一切和解的前提,是知晓。”
他话锋一转,切到下一页ppt,上面是另一组惊人的数据。
“我们的数据显示,深度参与了‘记忆角’活动、了解了更多教科书以外历史细节的学生,他们对现行制度的认同感,反而比对照组高出了22个百分点。为什么?因为知道来路有多么艰险的人,才更懂得珍惜脚下这条道路的不易。”
会场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陆承安的声音回荡在会议厅:“堵住一条小溪的最好办法,不是筑坝,而是将它汇入更宽广的江河。历史也是如此。”
会议结束后,好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委员主动找到陆承安,向他索要那份“民间课标”的完整合集,低声说道:“这个,值得我们作为内部参考材料,好好研读一下。”
苏霓回到北京的当晚,胜利的喜悦还未散去,一个紧急电话就打了进来。
是周茂才。
他的声音充满了压抑的怒火:“苏老师,学校……学校刚刚接到了市里的紧急通知,消防大队突击检查,说我们线路老化严重,有重大安全隐患,切断了全校的网络和总电闸,为期三天!可明天……明天就是我的全网公开课直播日!”
这是最拙劣也最直接的报复。
然而,电话这头的苏霓,脸上却没有丝毫愤怒。
她只是异常平静地对电话那头说:“周老师,别慌,按原计划准备。”
挂掉电话,她立刻拨通了许文澜的内线,声音冷静得像一块冰:“文澜,激活b计划。”
“明白。”许文澜的回答干净利落。
第二天,当无数满怀期待的网友点开周茂才的直播间,只看到一片漆黑和“网络故障”的提示时,全网的失望和嘲讽几乎要将这个刚刚燃起的火苗彻底淹没。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名为《没有网络的一课》的视频,开始在无数个家长群、微信群里,以一种诡异的速度悄然流传。
视频画质粗糙,摇摇晃晃,显然是手机拍摄。
画面里,是东阳七中的那间教室。
窗外夜色深沉,室内没有灯光,只有几十支摇曳的蜡烛,将孩子们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
没有网络,没有投影仪,周茂才站在烛光中,手里拿着一沓学生们连夜手抄的家族故事。
“今天,我们没法直播了。”他平静地说,“但是,课要继续。现在,请第一位同学,上来分享你家的故事。”
一个男孩走上讲台,在烛光下,展开手中的稿纸,用清亮的声音朗读起来。
一个接一个,孩子们轮流上台,讲述着那些或光荣或卑微,或激昂或苦涩的家族记忆。
视频的最后,全班同学站起身,面对着拍摄的手机镜头,齐声说道:“今天我们没法直播”
镜头外,传来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啜泣声。
那是躲在教室后门,用手机进行着这场特殊“直播”的学生家长们。
他们通过许文澜紧急启动的p2p点对点传输技术,将自己手机的流量汇聚成一条绕过校园网关的秘密通道,将这堂烛光下的课,传向了四面八方。
苏霓默默地盯着屏幕上那跳动的烛火,直到视频结束。
她关掉电脑,走到窗边,望着北京城璀璨的灯火,轻声说道:“你看,火种从来不怕黑暗,它就怕没人点燃。”
这场小小的胜利,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在一圈圈扩大。
然而,苏霓知道,真正的风暴,还远未到来。
对方的反击绝不会仅限于此,他们必然会选择一个更宏大、更致命的战场,一次性地将所有“杂音”彻底消灭。
时间悄然流逝,初夏的燥热伴随着一种无形的紧张感,笼罩在全国上空。
数百万家庭的呼吸,仿佛都在为即将到来的那一天而屏息。
那是一个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时刻,也是一场检验整个教育体系成果的终极考验。
空气中,已经能嗅到决战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