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康寿宫回来获得的些许关注,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涟漪后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后宫的日子,表面上看不出什么波澜,但暗地里的目光,却愈发多了起来。
安陵容依旧深居简出,每日除了必要的请安,便待在延禧宫西配殿看书、调香,或是向菊青和宝鹊询问宫中的规矩和人事。她像一株安静生长的植物,不急不躁,默默积蓄着力量。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日午后,安陵容正坐在窗下,面前摊开着几样常见的香料:晒干的玫瑰花瓣、茉莉、还有一小撮陈皮。她并非要制作什么复杂的香品,只是在熟悉这具身体对香料的天然感知力。她用手指轻轻捻动花瓣,闭上眼睛,感受着指尖传来的细微触感和鼻尖萦绕的香气,试图更精微地分辨其中的差异。
突然,殿外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夏冬春那特有的尖利嗓音。
“好你个狗奴才!眼睛长到头顶上了?竟敢冲撞本小主!”
安陵容眉头微蹙,睁开了眼。只听外面小凳子惊慌失措地告饶声:“夏常在恕罪!奴才不是故意的!奴才急着去内务府取份例,没看到小主您过来……”
“没看到?本小主这么大个人你看不到?分明是狗仗人势,不把本小主放在眼里!”夏冬春的声音愈发高亢,“给本小主掌嘴!”
安陵容放下手中的香料,对身旁的菊青道:“出去看看。”
菊青应声出去,片刻后回来,面色有些为难:“小主,是夏常在。小凳子不小心撞了她一下,夏常在正在气头上,非要责罚小凳子。”
安陵容心中明了。什么不小心冲撞,不过是寻个由头发作罢了。这几日她得了太后一句夸赞,夏冬春怕是早已妒火中烧,今日是借题发挥,矛头最终是指向她的。
她若不出面,小凳子少不了要受皮肉之苦,她这个做主子的也会落得个软弱可欺的名声。她若出面,便正中了夏冬春的下怀,一场冲突在所难免。
安陵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神色平静地走了出去。
院子里,夏冬春正趾高气扬地站在那里,她的两个宫女一左一右架着小凳子,另一个太监扬着手,眼看就要打下去。富察贵人闻声也出来了,却只远远站在廊下,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住手。”安陵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扬手的太监动作一顿,看向夏冬春。
夏冬春见安陵容出来,眼中闪过一丝得意,脸上却做出更加愤怒的表情:“安答应,你来得正好!你宫里的奴才冲撞了我,你说该怎么办?”
安陵容目光先扫过吓得脸色惨白的小凳子,然后才看向夏冬春,语气平和:“夏常在息怒。不知我这奴才如何冲撞了常在?若真有不是,我定不轻饶。”
“他走路不长眼,撞到了我!差点摔了本小主刚得的翡翠镯子!”夏冬春扬起手腕,露出一个水头确实不错的镯子,“这要是摔坏了,他十个脑袋也赔不起!”
安陵容看向小凳子:“小凳子,夏常在所言是否属实?你当真撞到了常在?”
小凳子哭丧着脸:“回小主,奴才……奴才确实走得急,不小心蹭到了夏常在的衣袖,但绝不敢冲撞小主,更不曾碰到镯子……”
“你还敢狡辩!”夏冬春怒道。
“夏常在,”安陵容打断她,声音依旧平稳,“既然只是蹭到了衣袖,并未伤及常在玉体,镯子也无恙。小凳子行事毛躁,冲撞了常在,确是他的不对。”她话锋一转,“不过,常在大度,何必与一个奴才一般见识?若是传了出去,说常在因为一点小事就在宫院里对奴才喊打喊杀,恐怕……于常在声誉有碍。”
她这话,先是认了小凳子的错(给夏冬春台阶下),接着点出后果(于声誉有碍),软中带硬。
夏冬春哪里听得进这个,只觉得安陵容是在护短,冷笑道:“安答应真是会调教下人,三言两语就想把事情抹过去?看来你这得了太后一句夸,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连宫规都不放在眼里了?今日若不惩治这奴才,以后这延禧宫,岂不是谁都敢骑到本小主头上来了?”
她终于把话挑明了,直接将矛头指向了安陵容。
安陵容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夏常在何出此言?太后娘娘慈爱,不过是怜惜小辈,陵容心中只有感激,万不敢有半分得意忘形。至于宫规,”她目光扫过夏冬春身后那几个摩拳擦掌的奴才,语气微沉,“宫规森严,主子责罚奴才,自然使得。但也要有理有据,分寸得当。若只因些许小事便动用私刑,不知传到皇后娘娘耳中,会如何看待常在的‘严谨守规’?”
她再次抬出了皇后,点明夏冬春的行为并非守规,而是逾矩。
夏冬春被噎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她跋扈,但并不完全愚蠢,知道皇后最重规矩和体面。若真闹大了,自己未必占理。
安陵容见她不语,语气缓和下来,给了她最后一个台阶:“依我看,此事原是误会一场。小凳子冲撞常在,罚他三个月月俸,小惩大诫。我再让他给常在磕头赔罪,常在大人大量,便饶过他这一回,如何?”
这番处理,既保全了夏冬春的面子(罚了月俸,磕头赔罪),也保住了小凳子不受皮肉之苦,更显得自己通情达理。
夏冬春骑虎难下,若再纠缠,反倒显得自己无理取闹。她狠狠地瞪了安陵容一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哼!既然安答应如此‘明事理’,本小主就给你这个面子!我们走!”
说完,带着一众奴才,气冲冲地回了东配殿。
小凳子如蒙大赦,连忙跪地给安陵容磕头:“谢小主救命之恩!谢小主!”
安陵容淡淡道:“起来吧。日后行事谨慎些,莫要再授人以柄。这三个月的月俸,从我的份例里支给你。”
小凳子闻言,更是感激涕零。
安陵容不再多言,转身回了殿内。菊青和宝鹊跟着进来,脸上都带着钦佩之色。
“小主,您刚才真是太厉害了!三言两语就把夏常在给挡回去了!”宝鹊兴奋地说。
菊青也道:“小主处事公允,既保全了咱们的人,也没让夏常在占到便宜,还让她无话可说。”
安陵容坐在窗前,重新拿起那些香料,神色却比刚才凝重了些。“今日之事,不过是个开始。夏冬春心胸狭窄,今日吃了瘪,绝不会善罢甘休。往后你们更要处处小心,尤其是与东配殿那边相关的事,能避则避,若避不开,立刻来回我。”
“是,小主。”两人齐声应道。
安陵容知道,与夏冬春的正面冲突迟早会来,今日只是个小插曲。真正的风暴,还在后面。她必须尽快让自己变得更强大,才能在这危机四伏的后宫中,活下去,并且活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