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宁殿内,赵顼刚刚听完皇城司都知李宪关于犒赏物资分发完毕的禀报。他面色平静,挥手让李宪退下。
殿内只剩下他一人时,他才轻轻吁了一口气,目光落在了一份刚刚送来的内承库支出账目上——为此次犒军,他从皇城司海外贸易利润中拨付的款项,又是一笔巨大的数字。
他嘴角泛起一丝无奈的苦笑,心中暗道:“朕这个官家,怕是史上最存不住钱的皇帝了。”
内承库好不容易通过海外贸易积攒了些“私房钱”,转眼间就如流水般花了出去:河北赈灾、西北筑城、赏赐后宫、如今又是犒赏三军……
然而,这丝无奈很快就被一种极其冷静和坚毅的神情所取代。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大舆图前,目光锐利地扫过上面标注的各大禁军屯驻之地。
“存不住,那便不存!”他仿佛在对自己说,又仿佛在对着无形的阻力宣告。
“此刻的每一贯钱,都不是耗费,而是投资!是刀锋!”
“犒赏禁军,是稳住刀柄,让他们知道,朕裁撤冗员,非是吝啬寡恩,而是为了让留下的精锐过得更好,让国家养得起真正的虎狼之师!”
“唯有先安其心,方能挥动裁撤的利刃,而无营啸之虞。”
“现在用内帑赏下去的钱,是为了将来能从国库中,永久地省下十倍、百倍的军饷!”
他的思路清晰无比。裁军是阵痛,但阵痛之后,才是新生。一支更加精干、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军队,其战斗力远胜于数量庞大却臃肿不堪的旧军。
而节省下来的巨额军费,才能支撑他实现更宏大的蓝图——兴修水利、鼓励农桑、改革官制、富国强兵!
赵顼的这一步棋,深思远虑:
分化瓦解,减少阻力:在宣布继续裁军的当天进行大规模犒赏,巧妙地安抚了中下层士卒。
这会让普通军士觉得,皇帝是“仁义的”,裁军是“不得已”的国家大事,针对的是“老弱无能者”,而非他们这些“有用之身”。
这能有效防止底层被少数可能利益受损的高级军官煽动,将军队的潜在抵抗力量降到最低。
彰显恩出自上,收拢军心:特别强调赏赐来自“内帑”(皇帝的私房钱),而非国库常规拨款,这是在强化皇帝个人与军队之间的恩义纽带。
让将士们感受到“官家心里有我们”,这比任何制度性的约束都更直接、更有力。
为吕公弼的改革铺平道路:他将“白脸”(宣布严厉的裁军政策)的角色交给了枢密使吕公弼,而自己则扮演“红脸”(施以厚恩)。
这让吕公弼可以更硬气、更少顾虑地执行裁撤标准,而赵顼则保留了调解和施恩的余地,确保了改革的执行力,又掌握了人情上的主动权。
赵顼的目光从舆图上收回,重新变得沉静而坚定。他不再为内帑的迅速消耗而心疼。因为他深知,今日洒下的金银,是为了浇灌出明日强盛的国本。
“钱,不过是工具。用以守成,则死水一潭;用以变法,则活水源头。”
“现在,朕就是用这活水,去冲开那淤塞已久的旧河道!”
“裁军、省费、强兵、然后……才能谈及更深的改制。”
熙宁二年的正月初十,赵顼用一场及时的犒赏,为他艰难无比的军事改革,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也再次表明了他破旧立新的决心不可动摇。
前方的路依然布满荆棘,但他已别无选择,只能用今日的财富,去投资一个不确定,但必须去争取的未来。
熙宁二年,正月十三。上元节的喜庆气氛已笼罩汴京,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一种节日前特有的躁动与期待。
然而,在皇城西北角一处戒备森严、远离繁华的院落——广备攻城作下属的“火药作”——却进行着一场与节日氛围格格不入、却可能决定帝国未来命运的严肃检验。
院落外围,皇城司的亲从官神色冷峻,五步一岗,十步一哨。院内一片空旷的场地前,赵顼身披一件厚重的深色大氅,面无表情地坐在一张铺着黄缎的扶手椅上。
他的身旁,站着神色紧张的军器监少监以及火药作的提举官。吕公弼和几位负责军械的重臣,也垂手侍立在侧。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聚焦在场地中央那几个看似不起眼的物事上。
在赵顼即位之前,乃至此刻,北宋的火药技术处于一个尴尬的境地:
它无疑是全世界最先进、最成体系的,但其应用,却十之八九用于制造盛大的烟花,以彰显帝国的富庶与祥和。
仅有极少量、性能并不稳定的火药,被用于军事,如制造霹雳火球、蒺藜火球等守城武器,或作为燃烧剂。
其威力时大时小,可靠性极差,更多是依靠燃烧和喷溅的火焰制造恐慌,而非真正的杀伤。
问题的核心,正如赵顼所知,并非简单的“一硝二硫三木炭”口诀,而在于原材料提纯的瓶颈和配比的模糊性。
硝石含盐、硫磺含酸、木炭质地不一,且所有工序都依赖工匠“手感”和“祖传秘方”,导致每一批火药性能天差地别。
军器监的官员和工匠们,也常为哪种“秘方”更好而争论不休,却无人能拿出令人信服的证据。
赵顼深知,他无法凭空变出化学提纯法和标准化生产线。但他可以用他作为帝王的力量,推行一套更强大的工具:制度与数据。
在过去几个月里,他连续对火药作下达了几道看似简单、却颠覆传统的旨意:
建立“物料档案”与“生产日志”:勒令火药作对每一批采购入库的硝石、硫磺、木炭,都必须记录其产地、供应商、外观成色(由指定官员描述)。
每一批火药的生产,都必须详细记录所用物料的批次、研磨时间、搅拌次数、以及最终采用的“斤两分毫”配比。这改变了以往“大致不差”的模糊管理。
强制“效果记录”:制成的火药,无论是用于烟花还是军械,都必须由第三方(如军器监指派官员)记录其燃烧速度、声响、烟雾、乃至实际效果(如烟花腾空高度、爆炸范围)。
哪怕只是定性的描述,也必须形成文字。
引入“对照试验”:这是赵顼最具突破性的要求。他下令,定期选取不同批次、不同配比的火药,在相同条件下(同一天、同一地点、同一人操作)进行并排测试,直观比较其效果优劣。
这些措施起初遭到了工匠和底层官吏的抵触,认为繁琐不堪,多此一举。但在皇帝严旨和军器监的强力推行下,一套原始但前所未有的数据采集和追溯系统,开始在这个帝国最神秘的作坊里艰难地运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