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妻城----天守阁
空从一心净土的裂隙中踏出,空气中积水与血腥混合的气味无比真实,远处反抗军低声的交谈将他的意识彻底拉回残酷的现实。
“空!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派蒙带着哭腔的声音第一时间响起,她如同一道白光般扑过来,小手紧紧抓住空的手臂,眼眶通红。
空只是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已然如离弦之箭般射出。他几步跨到广场边缘,纵身一跃,直接从高高的石阶上跳下,落地时屈膝缓冲,随即毫不停顿地朝着影向山的方向全力疾驰。
“喂!空!你要去哪里?!”派蒙愣了一瞬,随即焦急地大喊,急忙扇动追了上去。
就在空的身影即将消失在广场边缘时,他经过了刚刚正在调息的万叶身边。那一瞬间,阳光刺破云层,恰好落在空掠过时扬起的侧脸上。
万叶那双敏锐的眼眸,清晰地捕捉到了空眼角那道未干的、在阳光下微微反光的泪痕。
空的身影已消失在道路尽头。
派蒙气喘吁吁地追到万叶身边,正要继续追,忽然——
一心净土那道空间,再次无声地打开了。
紫色的身影,缓步走出。
影身上那威严依旧,只是那份「永恒」的绝对威压似乎收敛了许多,紫色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极为复杂的情绪——茫然、疲惫、一丝尚未散尽的疑惑,以及某种沉甸甸的、正在重新评估一切的思量。
她并未看追来的派蒙,也没有看严阵以待、充满戒备的反抗军士兵。她的目光,先是扫过空离去的方向,随即,缓缓下移,落在了天守阁门口的石阶上。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小串焦黑的手串。
此刻它已被天雷彻底碳化,表面布满裂纹,原本雕刻精美的往生之蝶纹样模糊不清,像一团被随意丢弃的、丑陋的黑色垃圾。雨后的积水溅落在旁边,更显其凄凉。
影的目光在那串焦黑的手串上停留了数秒。没有人知道这位刚刚还在谈论永恒与失去的神明,此刻心中在想些什么。
随后,她抬起眼帘,目光扫过台阶下方。万叶正与她对视,那双枫红色的眼睛里静如止水,只有深沉的疲惫与尚未消散的哀痛。
影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摆了摆手。
做完这个动作,她不再看任何人,转身,重新走回了天守阁的大门之内。厚重的大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将天守阁内外的世界再次隔绝。
派蒙被影的出现和离去弄得有些发懵,但看到天守阁大门关闭,她立刻又想起了空。“空——!”她顾不上别的,再次朝着空离去的方向追去。
万叶沉默地看着紧闭的天守阁大门,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颗再次彻底熄灭、冰冷如石的无主神之眼。友人的愿望似乎已经传达,但这代价......
他转向身旁忧心忡忡的等待命令的反抗军士兵们,声音沙哑却清晰:“收拢伤员,清点人数。回去报告珊瑚宫大人...眼狩令,或许会有变数。”
随后万叶已纵身跃下广场边缘的木栏,身影迅速消失在下方茂密的植被与嶙峋的乱石之中。
空几乎是撞开那扇绘有神樱纹样的障子门的。
他一路狂奔,肺部火辣辣地疼,心脏狂跳得快要炸开。踏入静室的瞬间,一股浓烈到刺鼻的草药味混合着某种...阴冷不祥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呼吸一滞。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八重神子背对着他的身影。
神子罕见的没有露出那副玩味的笑容,粉白色的长发有些凌乱地垂在身后,平日慵懒半眯的狐狸眼此刻完全睁开,其中闪烁着幽紫色的、极其专注而凝重的光芒。
她的双手在胸前结着一个复杂古老的印诀,指尖跳跃着细微却精纯的雷光与粉白色的狐仙灵力,这些光芒如同织网的丝线,正源源不断地注入她面前——那一张铺着洁净白布的低矮榻榻米上。
而榻上躺着的,正是天一。
空所有的急切、不安、猜测,在看清那个身影的瞬间,全都化作了冰冷的铁块,沉沉砸进胃里,冻彻四肢百骸。
他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双腿软得几乎站立不住。
天一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素色被单,但被单下右肩位置的凹陷,以及渗透出来的大片暗红色、甚至发黑的血迹,触目惊心。未被盖住的左侧肩膀和脖颈,裸露的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下面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见,却又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灰败。
曾经那张带着清冷又偶尔呆萌神情的脸,此刻没有一丝血色。天一的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两小片阴影,一动不动,仿佛已陷入永恒的沉睡。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即使神子正用秘法维持,空也能清晰地看到——天一的呼吸微弱到了极点。胸口只有极其细微、间隔长到令人心焦的起伏,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停止。她的生命气息,如同狂风中的残烛,火光已缩至针尖大小,随时会湮灭。
萦绕在天一周身、甚至从她被单下逸散出的,并非伤者应有的虚弱生气,而是那股熟悉的的深渊雾气。
神子似乎察觉到了空的到来,但她没有回头,全部心神都集中在手中的术法上,额角甚至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她的眉头紧锁着,显然情况极不乐观。
“你来了。”神子的声音响起,不同于以往的慵懒或调侃,带着明显的疲惫与凝重。
空张了张嘴,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好半天才挤出嘶哑的声音:“天一她...怎么会在这里?她...怎么样了?”
这时,派蒙终于气喘吁吁地追了进来,一眼看到榻上的天一,她猛地捂住嘴,小小的身体僵在半空,眼睛瞪得滚圆,里面迅速蓄满了泪水:“天一?怎么会...她...她怎么了?!”
八重神子终于暂时稳住手中的法诀,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转过身来。她看了一眼面无人色的空和惊恐的派蒙,又回头看了看气若游丝的天一,摇了摇头,一向游刃有余的脸上浮现出罕见的困惑与棘手的神情。
“怎么搞成这样......”神子低声自语,更像是在询问自己。然后,她重新看向空,狐狸眼中带着审视与一丝复杂的了然,“这小家伙为了救你,连‘那种东西’都用了呢。”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飘向天一,仿佛在回忆什么:“不过,掉哪了?”
空猛地一震,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他其实已经猜到了......
“什...什么?”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干涩而微弱,仿佛溺水者最后的挣扎。
神子走到空的面前,微微仰头看着他苍白失血的脸,语气平静,却字字如锤:“就是那个啊。小家伙她没有神之眼,甚至能短暂接住将军的一刀...你以为靠的是什么?”
她的目光变得锐利,仿佛能看穿空的自欺欺人:“为了救你,她只能用那个了。”
空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移向天一。她的头发散乱地铺在枕上,原本如墨般乌黑亮泽的长发,此刻大半变成了毫无生气的灰白色,如同深秋枯萎的芦苇,只有发根处还残留着些许黯淡的黑。
“不...不会的...” 空喃喃着,后退一步,脚下一软,竟直接瘫坐到冰冷的地板上。
派蒙连忙飞下来,用她小小的身体努力撑住空的胳膊,带着哭腔:“空!你振作一点!空你要减肥...了...”她试图用惯常的玩笑缓解气氛,但话说到一半,看到空失魂落魄的样子和榻上生死不知的天一,她自己先忍不住呜咽起来,“怎么会这样...天一她...胡桃知道了该怎么办啊????﹏???????”
八重神子看着两人,轻轻叹了口气。她走到一旁的案几边,拿起一块湿帕子擦了擦手和额角的汗。
“好了,不说这个了。”她将话题稍微转开,或许是为了让空暂时从那个可怕的猜想中喘口气,“听最早发现的小巫女说,是个穿着白色衣服、气质不凡的女子,将这小家伙送到神社门口的。什么都没说,放下人就离开了,速度快得连影子都没看清。”
神子转向空,问道:“你知道是谁吗?”
空强迫自己从混乱的思绪中抽离,在脑海中急速搜索。白色衣服、气质不凡、实力高强...他认识的女性中,符合这些条件的寥寥无几,几乎没有。他茫然地摇了摇头。
神子微微蹙眉,手指无意识地点着下巴:“那就难办了。她好像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 她看了一眼天一,“不过,至少她将人送来了,给了这小家伙一线极其微弱的生机。”
她重新走回榻边,低头凝视着天一那张灰败的脸,以及她周身不断与自己的狐仙灵力对抗、侵蚀的黑气。
“我用狐仙秘法,强行吊住了她心头最后一点生气,护住了她的心脉和意识不至于立刻消散。”神子的声音低沉下来,“但是,貌似作用不大。”
她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清楚。天一的生命,正在飞速消磨,神子的秘法,也只是在延缓这个不可避免的过程。
静室里陷入死寂,只有神子维持法诀时轻微的灵力流动声,以及天一那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断续的呼吸声。
就在这令人绝望的寂静中——
榻上,天一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一直紧紧盯着她的派蒙第一个发现,失声叫道:“天一?!”
八重神子立刻上前一步,紫色的眼眸紧紧锁住天一的脸。
只见天一的眼皮挣扎着,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露出的并非往日清亮的眼眸,而是一片混浊的、仿佛蒙着厚重阴翳的暗色。她的瞳孔有些涣散,无法准确聚焦,只是在眼眶里茫然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
神子弯下腰,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而具有引导性,她轻轻开口,如同哄劝孩童:“来,小家伙,看着我。跟着我念,三、二、一、一、二、三......”
天一的眼珠微微转向神子的方向,似乎努力想看清眼前的人。但她的眼神依旧空洞而迷茫,对于神子的话语,她极其轻微地、幅度几乎看不见地...摇了摇头。
然后,她的头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地,转向了空所在的方向。
当那双混浊的、几乎失去神采的眼睛,捕捉到空跪坐在不远处、满脸悲痛的身影时,空看到,那死水般的眸子里,似乎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微弱到难以察觉的光亮。
天一的嘴角,极其吃力地、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是一个笑容的雏形。但因为它发生在一张如此苍白、如此灰败、如此接近死亡的脸上,因为它牵动肌肉时带来的细微痛苦抽搐,这个“笑容”非但没有任何暖意,反而显得无比凄楚、无比脆弱,像寒风中最后一片即将凋零的花瓣。
天一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如同破风箱般的、嘶哑而断续的气音:
“回……咳咳……回……”
每一次发音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伴随着痛苦的呛咳。
“……往生……”
这两个字,她说得稍微清楚了一些。空的心猛地一抽。
“……胡桃。”
最后两个字,轻得如同叹息,几乎刚出口就消散在空气中。但她眼中那点微弱的光,在说出这个名字时,似乎稍稍亮了一瞬,随即迅速熄灭,比之前更加黯淡。
说完这三个词,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支撑的意识,她眼中的最后一点神采彻底涣散,眼皮无力地垂下,重新闭合。呼吸,似乎比刚才更加微弱了,几乎难以察觉。
“天一!天一你醒醒啊!别睡!别睡过去!”派蒙哭喊着飞扑到榻边,小手颤抖着想去碰天一的脸,却又不敢,生怕自己的触碰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八重神子直起身,脸上惯有的从容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凝重与一丝罕见的无力感。她看了看再次陷入深度昏迷、生机几乎断绝的天一,又看了看悲痛欲绝的空和派蒙,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宣告般的沉重:
“影已经答应了我,废除眼狩令,锁国令的解除也会提上日程。稻妻的「永恒」,将迎来新的变化。”
这本该是一个值得庆贺、值得松一口气的消息。但此刻,在这个被死亡阴影笼罩的静室里,却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神子顿了顿,目光回到天一身上。
“只是...”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没了秘法持续维系,以小家伙现在的状态,恐怕连明天都......”
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就在这时,仿佛是对神子话语的回应,又或许是无意识的最后挣扎——
榻上,天一那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紧接着,她闭着的眼睛下方,长长的睫毛,再次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瞬。
然后,天一的脑袋以几乎无法测量的幅度,极其缓慢地...向下点了一点。
那是一个点头的动作。轻微到几乎像是错觉,轻微到如果不是全神贯注地盯着,根本不可能发现。
但空看见了,派蒙看见了,八重神子,更是看得清清楚楚。
神子的瞳孔微微收缩。她凝视着天一,仿佛在确认什么,又仿佛在透过这具濒死的躯壳,看到了其下那个依旧在顽强挣扎、依旧在试图传达什么、依旧残留着某种强烈执念的灵魂。
静默了数秒。
“...这...”神子罕见地有些语塞,她轻轻吸了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好吧。”
她不再看天一,而是转身,目光炯炯地看向依旧跪坐在地、眼神空洞的空。
“旅行者。”她的语气恢复了宫司的威严与冷静,带着明确的指令意味。
空茫然地抬起头。
空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触碰到那个温润的壶形物件——尘歌壶。
神子见他明白过来,继续快速说道:“那位大船长,她的船目前正停泊在离岛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