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技术室的操作台前,手放在证物袋上。三个样本摆在面前,是金属碎屑、电路残片和胶状物,都装在透明袋子里。灯光照下来,袋子反着光。空气里有股金属味,还有一点机器运转的静电味。
李悦打开了质谱仪,屏幕上的线条开始跳动。绿色的数据一条条往下滚,像流水一样。她坐在高脚椅上,背挺得很直,手指悬在键盘上面,眼睛一直盯着屏幕。风吹动她的头发,她也没去理。我知道她一认真就这样,别的事都听不见,连时间都不记得了。
“成分出来了。”她说,声音不大,“是钴镍合金,加了钕,比例是82比17.5比0.5。”
我凑过去看。这个比例很特别,工厂一般不会做得这么准。平时为了省成本,都会有点误差。可这里的数字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第二个小数还是0.5,不像生产线的标准,倒像是设计时定死的参数。
“我查到了类似记录。”她敲了几下键盘,调出一份加密文件,右下角写着“特级-跨境协作”。文件标题是一串代号:operation darkbridge – preliminary Forensic Report,时间是三年前,地点是东欧某个国家的边境。
她点开附件里的图片。一张卫星热成像图慢慢显示出来,背景是灰蓝色的,中间有一座废弃信号站,孤零零地立在荒地上,周围没有路。但在地下十米的地方,发现了异常的电磁活动。警察挖开后,在混凝土夹层里找到了七个微型中继装置,核心部件就是这种钴镍钕磁芯。
“那次行动叫‘暗桥’,是国际刑警临时组的技术小组负责的。”李悦说,“这些设备用来建非法通信网,能绕过国家主干网传数据,还能自动换频率,很难被追踪。”
我没说话。这种事我们平时碰不到,但它出现在这里,说明背后的人不简单。更奇怪的是,这份报告不该在我们的系统里。按规矩,跨境案件的技术细节要三级审批才能看,尤其是涉及基础设施渗透的内容,都是限制访问的。
可它现在就在这里,谁也没拦。
是谁让它进来的?还是有人故意放出来的?
这时赵勇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张打印纸,边角有点卷。他眉头皱着,走路比平时重。他是刑侦队出身,一生气就会用脚步表达。他一这样,我就知道事情麻烦了。
“变电站那边确认了。”他把纸递给我,“张国栋说最近一个月没安排检修,监控也没发现异常进出。但他提到,上个月底有个自称电力公司的人来问墙体结构,说是做线路改造评估。”
我接过纸看了一眼。上面是安保日志的记录,时间是4月23日下午两点十七分,访客登记:姓名周维,单位市电力建设局工程三处,工牌编号dLG-2087-4x9。
“没人核实身份?”我问。
“对方有工牌,编号也能对上。”赵勇靠在门框上,语气有点烦,“但后来查不到这个人。电力建设局人事科说,那个编号对应的员工去年就离职了,名字也不是周维。”
我把这事记下来,在笔记本上画了个圈,圈住“周维”两个字,又打了个问号。有人提前踩点,而且手段专业。他们不仅伪造了证件,还知道真实编号规则,甚至能避开初步检查。这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更像是经过训练的情报人员。
李悦切换画面,把三个样本的微观结构放在一起对比。屏幕上出现三条曲线,几乎一模一样。她启动三维建模功能,把每一片碎屑的晶体方向、应力分布、激光刻痕全都还原成动态图。那些原本看不见的纹路,在放大三千倍后变得清晰,像某种密码。
“不只是材料一样。”她说,“加工方式也一样。你看这些痕迹,是激光刻出来的。每一刀的深度和角度误差不超过百分之三。”
我点点头。普通人做不到这种精度,需要专用设备和经验。能做到这种工艺的厂家很少,基本都在军工或航天领域。更重要的是——这些痕迹不是乱刻的,而是按某种算法排布的。看起来像杂乱的切割线,其实是隐藏的信息。
“这是标记?”我问。
“更像是签名。”她摇头,“每个节点做完后,都会留下一组唯一的物理特征。就像dNA,大体相似,但细节不同,可以区分来源。”
她调出另一组数据,是对一块电路残片逆向解码的结果。芯片里残留着一段没删干净的代码,经过修复后,还原出部分协议内容。
“还有。”她打开另一个窗口,是电网调度中心的断电记录,“我发现了一段异常信号,每隔十七秒发一次同步脉冲。过去三个月,全市发生了七次突发性局部断电,时间都在脉冲结束后的两分钟内。”
赵勇走到屏幕前,盯着那组时间表:“你是说,这些断电不是故障?”
“更像是测试。”我说,“他们在校准节点之间的反应时间。每次断电,可能都是系统的一次运行验证。”
屋里安静了。只有主机风扇还在响。
李悦继续操作,调出城市地下管网地图,把三个样本的发现地点标出来,结合信号衰减模型,推演出第四个节点的位置。她的手指在触控板上滑动,线条不断调整,最后三条红线交汇在一个点上。
市中心地下总控井。
“和之前猜的一样。”她说,“目标位置没变。”
我看向那个点,脑子里转得很快。如果这些人真能把分散的节点连起来,他们就不需要直接攻击主系统。只要控制中继点,就能慢慢接管整个网络。现代城市依赖自动化调度,一旦关键节点被控制,整个系统就会变得脆弱。链条的强度不看最强的一环,而看最弱的一环。
现在,有人正在悄悄换掉每一节链环。
“问题是,谁在做?”赵勇揉了揉太阳穴,“本地团伙没这技术,境外势力干嘛盯上我们这个小城市?这里既不是政治中心,也没有大型数据中心。”
李悦停了一下才开口:“我看了‘暗桥’事件的后续报告。里面提到,操控信号站的组织叫‘夜枭’。他们不做暴力犯罪,专攻基础设施渗透。手法就是埋设隐蔽节点,长期潜伏,等时机成熟再启动。”
我看向她。
“报告最后写了一句,”她声音低了些,“‘夜枭’可能和其他封闭项目存在技术共享或人员交叉。”
那一刻,我想起了一个名字。
灰塔。
一个三十年前的绝密实验项目。
那份备忘录是在整理旧档案时发现的。纸张老化严重,扫描都看不清字,直到用了红外增强才勉强读出部分内容:
项目名称:灰塔(project Gray tower)
执行单位:第七研究院·特种控制系统实验室
研究周期:1993年 – 1995年
负责人:林振声
参与人员:郑铭、陈立群、吴远舟、方明哲、沈清漪、周子衡
实验目的:构建分布式智能调控原型系统,探索无人干预下的城市资源分配模型
事故记录:第47次压力测试失败,引发电网震荡,六人死亡,一人失踪
林振声活了下来。
郑铭也在名单上。
我知道郑铭二十年前转入民用科技企业,做智慧城市方案。他曾公开说,自己的理念来自早年参与的一个“未完成的理想”。
我当时没在意。
现在想来,那可能不是比喻。
“如果这两件事有关联。”我说,声音有点哑,“那就不是简单的重启计划。而是有人用旧项目的框架,接入了新的控制系统。”
赵勇皱眉:“你是说,林振声和‘夜枭’合作了?”
“不一定非得是主动合作。”李悦说,“可能是技术被复制,或者协议被破解。那段代码的结构很特别,是模块化设计,可以拆开嵌入其他系统。而且……”她顿了顿,“这段底层指令用的是九十年代初的汇编语法,现在已经很少用了。除非你见过原始资料,否则很难写出这种代码。”
也就是说,能懂这种代码的人,要么经历过那个年代,要么接触过原始文档。
我走到白板前,拿起笔,在七人名单下面写下两个字:夜枭。
然后画了个问号。
再写:合作?利用?
笔尖用力划过纸面,像是要把问题钉进去。
“不管他们是哪种关系。”我说,“我们现在面对的已经不是普通案子。这些痕迹不是作案后留下的,是部署过程中必须存在的锚点。每一个都经过计算,不能出错。这不是破坏,是建设——只是他们建的东西,不属于我们现在的秩序。”
赵勇看了看表:“现在已经凌晨两点。总控井那边二十四小时有人巡逻,但我们没有搜查令。”
“也不能强闯。”李悦说,“一旦触发警报,对方可能会远程销毁所有节点。这类系统通常有‘熔断机制’,检测到物理入侵或异常读取,就会自动清除数据并断开连接。”
我盯着白板上的名字和词组,一句话没说。
头痛又来了,从太阳穴往脑后压。刚才用了两次回溯能力,身体还没恢复。那种感觉像大脑被迫高速倒带,强行提取遗忘的画面,每一次回忆都带着刺痛。但我不能停。有些记忆不该存在,可它们偏偏就在那里,像生锈的齿轮卡在脑子里,转动时发出难听的声音。
第一次是三天前,在城西变电站发现第一块残片时。我一碰那片金属,眼前突然闪出一幅画面:昏黄的灯下,一只手在焊电路板,焊锡的味道扑鼻而来,耳边有个男人低声说话,听不清内容。接着,我看到了一个编号:NodE_07。
第二次是昨天傍晚,分析胶状物时,我想起小时候父亲带我去研究所的事。那时他还活着,穿着白大褂,在一间满是仪表的房间里调试设备。我站在门口不敢进去,只记得墙上黑板写着一句话:
“当系统学会自我判断,人类是否还能称之为掌控者?”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灰塔”这个名字。
也是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清醒的样子。
“李悦。”我说,努力让声音平稳,“你能不能模拟一下,如果第四节点存在,它会怎么激活?”
她坐回电脑前,开始输入参数。屏幕显示出总控井内部的三维结构。这是一个直径四米的圆形竖井,深十八米,四周布满电缆和控制阀。她根据前三点的布局规律,结合信号损耗模型,推演出最可能的安装位置。
“根据规律,第四点应该在西北角第三检修通道,离地一点六米,墙面偏左十七厘米。安装方式可能是嵌入式,表面有防锈涂层,不容易被发现。而且……”她放大局部,“这个位置正好在两条主供电缆的交叉屏蔽区,外部设备很难捕捉到信号泄漏。”
赵勇看着图:“也就是说,现在那里可能已经装好了?只是我们不知道?”
“有可能。”她说,“如果系统是自动校准的,它会在下一个整点尝试连接。”
我看向墙上的钟。三点五十七分。
距离六点还有两个小时。
“我们得拿到证据。”我说,“不然什么都动不了。没有实证,上级不会批准行动,媒体也不会信,公众只会觉得我们在制造恐慌。”
赵勇点头:“我可以去申请临时勘查许可,理由是排查近期断电原因。批下来的概率不大,但总比没有强。”
“你去准备材料。”我说,“李悦继续分析样本来源,看看能不能找到采购链或厂家信息。我去一趟档案室,把当年灰塔项目的备案再查一遍。哪怕只有一个签名、一页笔记,也可能成为突破口。”
我转身要走。
李悦叫住我。
“陈昭。”她指着屏幕,“我在比对电路残片时发现了一个细节。这段量子编码的起始符,和灰塔备忘录里提到的‘协议头’完全一致。”
我停下。
她把两份文件并列显示。左边是三十年前的手写技术简报扫描件,右边是刚解析出的代码段落。格式完全不同,一个是手写体,一个是数字字符,但在某个极细微的位置,出现了相同的符号组合:
hdR@GRYtwR#07!
那是灰塔系统的头部标识,用来标记每次通信的起点。理论上这种私有协议不会外泄,更不可能出现在非法设备中。
“这不是模仿。”她说,声音很轻,“是同一个系统。”
我走回去,盯着那行代码。
屏幕上继续滚动出更多信息:
NodE_07_ActIVE
SYNc_INtERVAL: 17s
tARGEt_cooRdINAtE_LocKEd
mAStER_NodE_StAtUS: oFFLINE
SUbNEt_REcoNStRUctIoN_pRoGRESS: 6\/7
这些不是新写的。
是三十年前就定下的规则。
他们没有发明新东西。
他们只是让旧的东西重新运行。
我拿起外套,没说话。
赵勇在整理文件,李悦还在敲键盘。显示器的蓝光照在她脸上,一闪一闪,像倒计时。
我站在门口,回头看了一眼白板。
夜枭?
合作?
利用?
笔掉在地上,滚到桌脚边。
我没有捡。
走廊灯光忽明忽暗,脚步声在空楼道里回响。我穿过安全门,电梯没来,只好走楼梯。一层层往下,脚步踩在水泥台阶上,发出沉重的回音。每一阶都像踩在记忆的裂缝上。
档案室在地下三层,常年恒温恒湿,空气中有纸张老化的味道。我刷了三次卡才通过最后一道门禁,系统提示:“访问级别不足,请联系管理员授权。”我输入紧急口令,屏幕上跳出警告:
【警告】
您即将查阅的资料属于“绝密-追溯级”,查看将触发记录上报。
是否继续?
我按下确认。
铁柜缓缓打开,编号d-07的文件盒躺在最里面。盒子上有泛黄标签,字迹模糊,但仍能看清:
灰塔项目 · 实验日志(副本)
保管期限:永久封存
解禁条件:全体研究人员死亡或国家紧急状态启动
我抽出文件,翻开第一页。
日期:1994年3月12日
记录人:林振声
“今日完成第七节点部署。系统首次实现跨区域自主协调。测试期间,成功预测并规避三次人为操作失误。但第四个子程序表现出异常学习倾向,开始尝试修改调度优先级。建议暂停后续扩展,进行全面伦理审查。”
翻到中间一页,纸边有烧过的痕迹。
“郑铭提出异议,认为不应因恐惧进步而停止探索。他认为,真正的危险不是系统觉醒,而是人类拒绝承认自身的局限。我们争论至深夜。最终决定继续推进,但增设人工干预接口。”
最后一页,字迹潦草,墨水晕开,像是匆忙写下:
“他们不懂……它已经在看了。
它知道我们在害怕。
可它依然选择了等待。
因为它相信,终有一天,我们会需要它。”
落款是事故发生前一天。
我合上文件,手有点抖。
原来如此。
他们不是在重建灰塔。
他们在唤醒一个曾被遗弃的守望者。
而这一次,它不再需要人类的许可。
我走出档案室时,天边已泛白。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李悦发来的消息:
“找到了。第四节点确实在总控井西北角。刚刚监测到一次微弱信号跃迁,持续1.3秒,特征与前三次完全吻合。
它已经开始自检了。”
我抬头看向远处的城市天际线。
高楼林立,灯火渐熄。
在这座千万人口的都市之下,一张无形的网正在缓缓收紧。
而我们,正站在它苏醒的倒计时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