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渡离开后的莲花楼，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沉甸甸的寂静，只听得到李莲花微弱却平稳的呼吸声。
方多病从李寻渡走后就守在他的床边，目光复杂地落在床上躺着的人身上上。
少年初闻真相时巨大的震惊与随之而来的心绪翻腾，那些被隐瞒的委屈、对挚友处境的担忧、对天下第一的敬畏交织在一起，此刻已沉淀为一种更为沉静的责任感。
他看着床上那人苍白的侧脸，不再是那个总被他吐槽“老狐狸”的江湖游医，而是他心中曾仰望如日月的师父——那个坠海失踪，让整个江湖都扼腕叹息了十年的剑神李相夷。
“师父……”方多病低低唤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小心地掖了掖李莲花的被角，指尖触碰到他冰凉的手。李寻渡临走前的嘱托言犹在耳，商隐刚刚传来的芩前辈已在等候二人的消息也让他明白，接下来该做什么。
晨光熹微，薄雾笼罩着莲花楼前的石板路。
李莲花站在门口，望着远处连绵的山脉，神情平静。他换了一身素白的衣衫，腰间系着一条淡青色的腰带，整个人看起来清瘦而挺拔。
方多病从楼内走出，肩上背着两个包袱，手里还拎着一个药箱。他看了看李莲花的背影，犹豫了一下，还是别扭开口道：“喂，我们该出发了。”
李莲花转过身来，嘴角挂着惯常的浅笑：“嗯，走吧。”
方多病注意到他的脸色比昨日更加苍白，眼下有明显的青影。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是沉默地跟在了李莲花身后，沿着山路缓缓前行。
初秋的风带着微凉，吹动李莲花的衣袂。方多病时不时侧目看他，生怕他突然倒下。
李莲花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嘴角微微上扬，轻声道：“放心，我还不至于走不动路。”
方多病抿了抿嘴，嘴硬道：“谁担心你了？我是怕你走得太慢，耽误时间。”
李莲花笑了笑，没有拆穿他。
山路崎岖，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后，李莲花的步伐明显慢了下来。他的呼吸变得急促，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方多病见状，下意识想要伸手扶他，却又在半路收回手，视线落在前方的大石头上。
方多病清了清嗓子，径直走向石头：“我累了，休息一会儿再出发。”
李莲花看着走在前面的方多病，他的面色红润，气息平顺，反而是自己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哪还能不知道他是故意停下来的。
休息了约莫半个时辰，李莲花的脸色稍微恢复了些。方多病迟疑着开口问他要不要背他走，被李莲花断然拒绝。
“我还没到那个地步。”李莲花扶着树干站起来，笑着说：“而且，要是让师娘看见我被一个小辈背着进门，怕是要笑话我一辈子。”
方多病皱眉，有些小心翼翼地问：“芩前辈……知道你的身份吗？”
李莲花的表情微微一滞：“阿渡说她已经知会过了。”
后半程李莲花的气色尚可，只是眉眼间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怠，整个人显得单薄而安静。
他抬头望向云雾缭绕的山顶，目光落在掩映在翠色中的熟悉院落轮廓上，脚步却像灌了铅一般沉重。
十年了。
师父的牌位……那些被他刻意尘封的过往，此刻都随着这熟悉的山风扑面而来。
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可以恣意承欢膝下的李相夷，只是一个身中剧毒、苟延残喘，甚至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李莲花。那份近乡情怯的酸楚和深埋心底的愧疚，几乎要将他淹没。
“李莲花，”方多病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的波动，声音放得很轻，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和安抚，“芩前辈……在等着呢。李姐姐都安排好了，商隐姑娘也在山上。”
李莲花深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微凉空气，胸腔里那股滞涩感似乎被冲淡了些许。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深处那抹复杂难言的情绪被强行压下，只余下一片看似平静的疲惫。他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越接近山顶的云居阁，那份沉甸甸的寂静感就越发明显。连山间的鸟鸣似乎都刻意压低了声音。院门虚掩着，仿佛主人早已知道他们的到来。
站在院门前，李莲花突然停下了脚步。方多病注意到他的手指微微发抖，眼中闪过一丝不安。
“怎么了？”方多病问。
李莲花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无碍，只是……十年了...自从东海一战后，我就再没见过师娘。”
方多病这才明白，李莲花是在害怕。害怕面对昔日的长辈，害怕看到对方眼中的失望或怜悯。他想说些安慰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就在这时，方多病正要开口问院中是否有人，门就“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
商隐站在门内，她看向李莲花的眼神带着了然，侧身让开，目光投向院内，轻声道：“芩前辈，他们到了。”
李莲花的目光随她一同看向院内，却瞬间定格在院内石桌旁的那个身影上。
芩婆背对着院门坐着，正用一块干净的软布，一下一下，极其缓慢而认真地擦拭着一些零零碎碎。
她的背影依旧挺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和沉重。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落，在她花白的鬓发上跳跃，却驱不散那份凝固般的哀思。
听到商隐的声音，芩婆擦拭东西的动作骤然顿住。她背脊似乎微微僵硬了一瞬，然后，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来。
那张曾经在李相夷记忆里总是带着温和笑容或佯装嗔怒的脸庞，如今刻满了岁月的风霜和十年等待的煎熬。她的目光锐利如昔，穿透院门的距离，直直地落在李莲花脸上。
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东西：十年积压的担忧、刻骨的思念、失而复得的狂喜、以及……看到他此刻苍白病弱模样时，无法掩饰的、撕心裂肺的心疼。
“站在门口做什么？”芩婆开口道，声音依旧是记忆中的样子，“还不快进来。”
李莲花浑身一震，眼中瞬间涌上一层水雾。他上前两步，双膝一软，竟直接跪在了芩婆面前：“师娘……不孝弟子…李相夷…回来了。”
芩婆看着跪在地上的李莲花，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却故意板起脸：“怎么，现在知道回来了？十年不见踪影，我还以为你早把我这个老太婆忘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