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东南角,有一处清幽的宅院,原是某位致仕官员的别业,如今被吕布特意划出,供郭嘉静养。院外有甲士守卫,院内却只留两名手脚麻利的仆役伺候,最大限度地减少了外界打扰。庭院中引了一汪活水,种着几丛翠竹,春风拂过,竹叶沙沙,更显寂静。
然而,这份寂静却掩不住正房内那股萦绕不去的药味,以及卧榻之上那人压抑的、撕心裂肺般的咳嗽声。
郭嘉蜷缩在厚厚的锦被中,身形比昔日更加清瘦颀长,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他的脸颊凹陷,面色是一种不健康的潮红,每次咳嗽都牵动着单薄的肩胛剧烈颤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他艰难地抬手,用一方素白的手帕捂住嘴,待到咳嗽暂歇,帕子上已染了刺目的嫣红。
仆役默默递上温水,他抿了一口,润了润如同被砂纸磨过的喉咙,便无力地挥了挥手。仆役躬身退下,将空间留给他一人。
他靠在软枕上,微微喘息着,目光投向窗外那方小小的、生机盎然的天空。曾几何时,他运筹帷幄,谈笑间欲使强虏灰飞烟灭,如今却困于这病榻之上,连呼吸都成了奢望。这种无力感,比任何战场上的失败都更令他感到挫败。他并非畏死,只是不甘。不甘于壮志未酬,不甘于在这天下棋局最为关键的时刻,自己却成了一枚被闲置的、无用的棋子。
脚步声在廊下响起,沉稳而陌生。
仆役在门外低声禀报:“先生,主公携医师前来探望。”
郭嘉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恢复了平日那副略带疏离和倦怠的神情。“有请。”他的声音嘶哑。
门被推开,吕布当先走入,他今日未着甲胄,只穿了一身玄色常服,更显身姿挺拔。在他身后,跟着一位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目光清亮的老者,手提一个半旧的木制药箱。
“奉孝,今日感觉如何?”吕布走到榻前,语气平和,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是目光在扫过那方染血手帕时,微微凝滞了一瞬。
郭嘉勉强扯出一丝笑容,想要撑起身子,却被吕布用手势阻止。“劳主公挂念,老样子,一时半会儿,还去不了。”话语间依旧带着他特有的、介于自嘲与傲岸之间的意味。
吕布侧身,介绍道:“这位是华佗先生,我特意派人寻访来的神医。今日请先生来为你诊视一番。”
华佗上前几步,拱手道:“郭先生。”
郭嘉的目光在华佗身上停留片刻,那双因久病而略显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审度。他见过太多所谓名医,开出的方子大同小异,效果寥寥。“有劳先生了。”他语气平淡,带着礼貌的疏远。
华佗并不在意,他将药箱放在一旁的几案上,在仆役搬来的胡床上坐下。“请先生伸出手来。”
郭嘉依言伸出瘦削、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手腕。华佗伸出三指,搭在他的腕上,闭目凝神。室内一时间只剩下窗外竹叶的微响和郭嘉依旧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吕布静立一旁,没有出声打扰。他知道,对于郭嘉这等心高气傲、智计超群之人,空洞的安慰毫无意义,提供最好的医疗条件,才是真正的尊重和挽留。
良久,华佗缓缓睁开眼,又仔细查看了郭嘉的舌苔、眼睑,甚至让他解开衣襟,看了看胸口的起伏情况。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神色凝重。
“先生,奉孝之疾…”吕布开口问道。
华佗收回手,看向吕布,又转向郭嘉,缓缓道:“郭先生之疾,非一日之寒,乃‘五劳七伤’所致,根基已损。”
他话语清晰,不急不缓:“所谓‘五劳’,久视伤血,久卧伤气,久坐伤肉,久立伤骨,久行伤筋。郭先生昔年殚精竭虑,思虑过度,耗伤心血,此为一伤;随军奔波,起居无节,饮食不调,损伤脾胃中气,此为二伤;加之…”他顿了顿,目光如炬,似乎能看透郭嘉强撑的躯壳,“…或许曾有沉溺酒色之时,更伤肝肾精髓。诸般损耗叠加,如油尽灯枯之前兆。如今邪气侵肺,咳喘不止,痰中带血,已是危候。若再沿用寻常温补或清泄之法,不过扬汤止沸,甚至可能加速其衰。”
这一番话,条分缕析,直指根源,与以往那些只会说“体虚”、“需静养”的医者截然不同。郭嘉原本漫不经心的眼神,终于凝聚起来,认真地看着华佗。
吕布心中也是一凛,沉声道:“请先生明示,该如何救治?”
华佗道:“治病如治国,需标本兼治。急则治其标,缓则图其本。如今郭先生咳血气促,需先缓解其苦。老朽可施以金针,定喘止咳,通络活血,再辅以汤药清肺化痰,宁络止血。此为先安其标。”
他话锋一转,看向郭嘉:“然,若要固其根本,非针石药饵可独功。首要之事,便是彻底戒绝酒色,清淡饮食,细嚼慢咽,不可过饥过饱。其次,需循序渐进行‘导引’之术,活动筋骨,调和气血,而非一味静卧。老朽观先生筋骨,若长期卧床,气血凝滞,反不利于康复。”
“导引?”郭嘉嘶哑地问。
“正是。”华佗点头,“老朽有一套自创的‘五禽戏’,模仿虎、鹿、熊、猿、鸟五种禽兽动作,舒展筋骨,流通气血。初期可由老朽引导,从最简易的动作开始,待体力稍复,再逐步增加。此非剧烈运动,重在坚持,以微微汗出为度。”
他又对吕布道:“将军,郭先生居所清幽,甚好。但需保持室内空气流通,不可过于闷塞。被褥衣物需常晒,避免潮湿。日常可用些百合、银耳、雪梨之类润肺之物食疗。”
吕布将华佗的嘱咐一一记下,郑重道:“一切依先生所言。所需药物、食材,我会命李肃备齐。奉孝这里,也请先生多费心。”
华佗拱手:“分内之事。”
接下来,华佗打开药箱,取出长短不一、寒光闪闪的金针。他让郭嘉躺平,手法娴熟而精准地将金针刺入其胸背部的几处穴位。郭嘉初时身体有些紧绷,但很快,随着华佗或捻或弹的手法,他感到一股温和的热流在体内流转,那一直纠缠不休的咳意,竟奇迹般地平息了不少,胸口的憋闷感也舒缓了许多。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许久未曾有过的顺畅。
施针完毕,华佗又开了一剂药方,交给仆役去煎煮。
吕布见郭嘉神色缓和,知治疗已初见成效,便道:“奉孝,你安心静养,听从华先生安排。外面的事,暂且不必操心。”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道,“这天下棋局尚早,我需要你的眼睛和头脑。”
郭嘉躺在榻上,望着帐顶,没有立刻回应。直到吕布与华佗告辞,脚步声远去,他才缓缓抬起那只刚刚被金针刺过的手,握了握,感受着那久违的、微弱却真实的气力。
华佗…似乎真的有些不同。
他偏过头,看向窗外在春风中摇曳的竹影,那双惯于洞察人心的眼睛里,第一次对“生机”二字,生出了一丝渺茫却真实的期待。或许,这残破之躯,尚能苟延些许时日,看到这乱世,最终会走向何方。而那个将他从曹操麾下俘获,又如此煞费苦心为他延医问药的主公吕布,其胸襟与图谋,似乎也远非当初所以为的那般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