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阳城外,初春的黄河水裹挟着碎裂的冰凌,浑浊而汹涌地奔流向东。河北岸,袁绍军的营寨连绵起伏,旌旗遮天蔽日,矛戟反射着冷冽的阳光,如同钢铁的丛林。空气中弥漫着泥土、金属、皮革和数万人马聚集特有的浑浊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中军大帐内,气氛凝重。先锋大将颜良端坐主位,一身玄色铁甲衬得他身形愈发魁梧,虬髯戟张,一双虎目开阖间精光逼人,此刻却带着一丝压抑的焦躁。随军参赞许攸坐在下首,宽袍大袖与满帐甲胄格格不入,正慢条斯理地捋着几根稀疏的胡须,眼神深邃。
“颜将军,黎阳乃曹军河北之眼目,于禁此人,沉稳善守,绝非易与之辈。我军虽众,亦不可轻敌冒进。”许攸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静,“依攸之见,当先以雷霆之势猛攻,一则可探其虚实,二则可挫其锐气。若其防御果真坚韧难破,则转为围困,另遣精兵寻隙渡河,方为上策。”
颜良鼻腔里重重哼出一声,声如闷雷:“先生未免太过长他人志气!于禁小儿,籍籍无名,安能挡我河北虎贲?我军新胜,士气如虹,正当一鼓作气,踏平此城,饮马黄河!岂能在此迁延日月,空耗粮秣?”他麾下几名悍将也纷纷鼓噪,帐内顿时充满一股灼热的战意。
许攸眼皮微抬,目光扫过众人,淡淡道:“将军勇武,自然冠绝三军。然主公之意,既要速胜,亦求稳妥。黎阳若能速下,自是最好。若不能,也需牢牢钉死于禁主力,使其不得他顾,为我另遣奇兵创造良机。将军此路,乃堂堂正正之师,胜负关乎全局士气,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不慎。”
听到“主公之意”和“全局士气”,颜良脸上的躁动稍稍收敛。他虽性烈如火,但对袁绍还算敬畏,也知许攸深得信任。他蒲扇般的大手重重一拍面前硬木案几,震得令箭筒嗡嗡作响:“也罢!便先敲碎于禁这硬壳,看看里面是何种货色!”
半个时辰后,低沉的牛角号声划破天际,袁军大营营门轰然洞开。
颜良亲率一万五千精锐步卒为中军,前列是手持巨盾的重甲士,其后是密密麻麻的长矛林,两翼各有三千弓弩手压阵,更有数百轻骑游弋警戒。大军如黑色的潮水,缓缓漫出营寨,在黎阳城外围那片早已被反复争夺的土地上,展开了一道巨大而森严的攻击阵型。脚步声、甲胄碰撞声、战马嘶鸣声、军官的号令声,汇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声浪,向着曹军的防御体系压迫过去。
曹军营寨并非孤城,而是依托几处起伏的矮丘和原有的土垒,构建起了一道蜿蜒的防线。外围是挖掘出的深阔壕沟,沟底插着削尖的木桩。壕沟之后,是加固的木栅和夯土墙,墙后箭楼、望楼林立,如同刺猬般竖起了尖刺。于禁顶盔贯甲,按剑立于中央主垒的墙头,冷峻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逼近的袁军洪流。他面容刚毅,不见丝毫波澜。
“各部依令固守!弓弩手上墙,检查弩机箭矢!长矛手据守栅栏缺口,刀盾手预备近战!没有我的将令,擅自出击者,斩!”于禁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般的质感,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基层军官耳中。命令被迅速传递下去,曹军士兵虽然面对数倍于己的强敌,但在于禁严整的指挥下,并未显露出慌乱,只有一种沉默的、磨砺已久的杀气在弥漫。墙头,一张张强弩被架上垛口,弩兵们冷静地调整着射角,冰冷的箭簇在阳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寒光。
袁军阵中,代表着进攻的急促战鼓声轰然炸响。
第一波攻击如同汹涌的浪头,狠狠拍向曹军防线。数千袁军步兵,扛着粗糙的木梯和厚重的橹盾,在己方弓弩手抛射的箭雨掩护下,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疯狂冲向那道死亡的壕沟。
“稳住!”曹军基层军官的吼声在墙头响起。
“放!”于禁看准时机,猛地挥下手臂。
顷刻间,墙头爆发出密集的机括弹射声和弓弦震鸣!不是零星的射击,而是成排、成片的弩箭齐射!强劲的弩矢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如同一片钢铁的乌云,瞬间覆盖了冲锋的袁军前锋!
“噗噗噗噗——”
利刃入肉的闷响连绵不绝。冲在最前面的袁军重甲士,即便有巨盾护身,也被强劲的弩矢贯穿盾牌,钉穿铁甲,惨叫着扑倒在地。后面轻装的步兵更是如同被割倒的麦子,成片地倒下。鲜血瞬间染红了枯黄的地面,哀嚎声四起。
然而,袁军人数实在太多,纪律也颇为严明。在军官的驱赶下,后续士兵踩着同伴的尸体和滑腻的血污,继续向前猛冲。不断有人跳下壕沟,试图攀爬对面的陡峭土壁,或者将沉重的木梯架上沟沿。
战斗迅速进入了最残酷的贴身肉搏阶段。壕沟边缘成了名副其实的绞肉场。袁军士兵面目狰狞,拼命向上攀爬,有的甚至用嘴咬着环首刀,双手抠着泥土向上攀援。墙头的曹军士兵则红着眼睛,用长达一丈多的长矛向下猛刺,将攀爬者捅穿、挑落;巨大的滚木和礌石被合力推下,带着沉闷的呼啸声砸进沟底,骨裂声令人牙酸;更有烧沸的金汁被倾泻而下,烫得下面的袁军皮开肉绽,发出非人的惨嚎。
颜良在后方高地上督战,看到前锋死伤惨重却进展甚微,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废物!都是废物!”他怒骂一声,猛地夺过身旁鼓吏的鼓槌,亲自抡起双臂,奋力擂响了面前那面巨大的战鼓!
“咚!咚!咚!咚!”
沉重如雷鸣的鼓声激励着每一个袁军士兵的神经。
“第二阵,压上去!弓弩手给我抵近射击,压制城头!亲兵队,随我破阵!”颜良扔下鼓槌,翻身上马,亲自率领着五百名身披双层重甲、手持长柄战斧和斩马刀的亲兵锐卒,如同一支黑色的利箭,脱离了本阵,直扑战况最激烈的防线中段!
主将身先士卒,袁军士气瞬间暴涨到了顶点!原本有些滞涩的攻势再次变得狂猛起来,更多的士兵如同潮水般涌向壕沟。
颜良马快,转眼就冲到了壕沟边缘。他根本不走木梯,看准一处曹军长矛手密集、防守森严的栅栏段,大吼一声,竟直接从马背上跃起,如同巨鹰般扑向壕沟对岸!人在空中,手中那柄特制的加长加重战刀已然挥出一道凌厉的弧光!
“咔嚓!咔嚓!”
两名试图用长矛拦截的曹军士兵,连人带矛被斩为两段!鲜血内脏泼洒一地!
颜良重重落在土墙边缘,立足未稳,三四支长矛已从不同角度疾刺而来!他怒吼一声,不闪不避,战刀横扫千军,带着一股无可匹敌的巨力,将刺来的长矛尽数荡开,火星狂溅!他左手闪电般探出,猛地抓住一根矛杆,借力向前一窜,右手战刀顺势一个斜劈!
“噗嗤!”
那名被他抓住矛杆的曹军都伯,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从头到脚被斜斜劈开!热腾腾的鲜血和内脏劈头盖脸浇了旁边士兵一身!
“杀!”颜良如同降世的魔神,战刀舞动如风车,刀光过处,残肢断臂横飞,竟无一人是他一合之将!他硬生生在曹军严密的防线上撕开了一个血肉模糊的缺口!紧随其后的数十名亲兵也纷纷冒着箭雨滚石爬了上来,结成一个小型的圆阵,死死护住颜良侧后,与疯狂涌来试图堵住缺口的曹军厮杀在一起。
“将军!颜良亲自登城了!”一名校尉气喘吁吁地奔到于禁面前,急声禀报。
于禁脸色骤变。他深知颜良之勇,若让其站稳脚跟,后续袁军必然蜂拥而至,防线一旦被突破一点,很可能引发全线崩溃!
“调陷阵营甲士!随我来!”于禁没有丝毫犹豫,锵啷一声拔出佩剑,亲自带领一队早已待命、身披重甲、手持长戟大斧的陷阵死士,如同一堵移动的铁墙,冲向颜良肆虐的位置。
“颜良!休得猖狂!于文则在此!”
于禁大喝一声,挺剑直取颜良。他心知自己武艺不及颜良悍勇,故而剑走轻灵,招式严谨,不求伤敌,只求缠斗,死死粘住颜良,不让他有机会扩大战果,破坏阵型。同时,他厉声指挥陷阵营士兵:“戟阵,合围!绞杀登城之敌!弓弩手,瞄准后续攀爬者,给我射!”
陷阵营士兵悍勇异常,三人一组,长戟配合,专攻下三路和侧面,与颜良的亲兵绞杀在一起。墙头的曹军弓弩手也集中火力,精准地射杀那些试图跟随颜良爬上来的袁军士兵。不断有人中箭惨叫着从土墙上跌落,摔进深深的壕沟。
颜良被于禁和数名曹军悍卒缠住,虽勇猛无比,接连劈翻两人,将一名陷阵营甲士连人带甲砍成两截,但于禁如同附骨之疽,剑法绵密,让他一时难以摆脱。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身边亲兵在曹军有组织的反击下不断倒下,后续的士兵又被密集的箭雨和滚木死死压制在壕沟里无法上来,心知今日难以一举破城,再耗下去,自己这数百精锐恐怕都要交代在这里。
“鸣金!收兵!”他奋力一刀逼退于禁,看着对方甲胄上被自己刀锋划出的深深白痕,不甘地发出一声震天怒吼,如同受伤的猛虎。
清脆急促的鸣金声终于在尸山血海的战场上响起。正在猛攻的袁军如同退潮般,搀扶着伤员,拖曳着同伴的尸体,狼狈地退了下去。只留下壕沟内外层层叠叠、姿态各异的尸体,以及浸透了泥土、变得暗红粘稠的血浆,在夕阳的余晖下,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气。
颜良在亲兵拼死护卫下,且战且退,最终跃回壕沟对岸,他身上玄甲多处破损,溅满了血污,有自己的,更多是敌人的。他回头望去,黎阳城头,那面“于”字将旗依旧在硝烟中倔强地飘扬,墙头上那个按剑而立、甲胄染血却依旧身形挺拔的曹军将领,正冷冷地注视着他的退却。
“于文则…好,很好!”颜良喘着粗气,牙关紧咬,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
许攸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边,看着战场上修罗场般的景象,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道:“将军今日之勇,已让曹军胆寒。于禁经此一战,必如惊弓之鸟,更加龟缩不出。我军正可按计划,围城锁地,另遣精兵,寻隙渡河。此战,目的已达。”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将黎阳城内外映照得一片血红与暗紫。初战“告捷”的曹军士兵默默打扫着战场,收敛同袍残破的遗体,抬下呻吟的伤员,抢修被破坏的栅栏和土墙。于禁按剑巡视着防线,脸上并无半分喜色,只有深深的疲惫与凝重。他知道,颜良这只猛虎只是暂时退去,獠牙依旧锋利。黎阳的血幕,才刚刚拉开一角。而退回大营的颜良,则在暴怒之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与许攸及众将商议,如何分遣兵马,寻找黄河下游可供渡河的地点。黎阳城下,尸骸未寒,更大的风暴已在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