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杨泽埋首于那仿佛永远也批阅不完的文山案海之中,运笔如飞地签发着一道道关乎三界秩序的命令,绞尽脑汁地协调着各方神仙妖魔那剪不断理还乱的利益纠纷,忙得几乎脚不沾地、连灌下三壶提神醒脑的琼浆玉液都感觉不到滋味的时候,与此形成鲜明到刺眼对比的是,司法天神府那位真正的主人——杨戬的身影,偶尔会如同闲庭信步般,出现在府邸深处,那处倚着假山流水、视野开阔的后院亭台之中。
他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玄色战袍,外罩墨色大氅,身姿挺拔如孤峰冷岳,面容冷峻,仿佛世间万物都难以在他心中激起半分涟漪。只是,与往日手持三尖两刃枪、煞气凛然的形象不同,此刻他那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中,多了一只素雅的白玉茶杯。杯中,氤氲着淡金色的灵气,几片形态完美的仙茶叶在其中缓缓舒展,散发出清冽而悠远的道韵茶香,闻之便令人心旷神怡。
有时,他是独自一人。凭栏而立,深邃如星海的眼眸望向远方那变幻莫测的云海,或是天庭之外那浩瀚无垠的星河。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许是在推演着某种关乎三界命运走向的无上大道,或许是在算计着某步隐藏在重重迷雾之后的暗棋,又或许……仅仅是在欣赏这难得片刻的宁静。阳光透过亭角的飞檐,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却更衬得他身影孤高,气息幽远,与这纷扰的三界格格不入。
有时,忠心耿耿的哮天犬会化作原形,安静地蹲伏在他脚边,或者干脆人立而起,前爪扒着栏杆,吐着舌头,一双狗眼滴溜溜地转着,正唾沫横飞、绘声绘色地向他汇报着近日在三界各处听闻到的趣闻轶事、八卦流言。比如哪路仙官又因为偷懒被上司抓包啦,哪家仙兽又生了窝资质不凡的幼崽引得各方争抢啦,甚至还有月老府哪个小仙童不小心把自己和坐骑的姻缘线缠在一起了的乌龙事件……杨戬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地听着,面上并无表情,但偶尔,当听到极其离谱或蠢钝的桥段时,他那如同冰封的唇角,会几不可查地微微牵动一下,算是给了自家这活宝狗子一点反应。
与后院亭台这片仿佛时间都流淌得格外缓慢的宁静祥和相比,仅仅相隔几重殿宇、杨泽所在的那间核心公务大殿,简直就像是另一个世界,一个热火朝天、硝烟弥漫的战场!
那里,传令的天兵脚步匆匆,带起阵阵旋风;负责文书往来的仙吏抱着厚厚的卷宗,在各个偏殿与正殿之间穿梭不息,如同忙碌的工蚁;求见“小真君”处理纠纷或请求批示的各路仙神,在殿外排起了长队,低声交谈间带着或焦急、或不满、或期盼的情绪,使得那片区域的空气都显得躁动不安。而大殿之内,杨泽几乎被淹没在那不断送来、又不断被他批阅后送走的公文海洋里,朱批仙笔的毫光几乎未曾停歇,眉头时常紧锁,偶尔还需要同时处理好几道来自不同方向的传讯神念,忙得连喝口水的间隙都需要挤出来。
这一动一静,一忙一闲,形成了司法天神府内泾渭分明、却又诡异共存的两极图景。
一次,杨泽好不容易将手头一批关于调整各天域灵脉配额、以及裁决两个中型修仙门派因争夺上古遗迹发掘权而引发的激烈冲突的紧急公文批阅完毕。这些卷宗都需要加盖司法天神的正式神印方能生效。他抱着一摞沉甸甸、散发着各种灵力波动的玉简和帛书,揉了揉因长时间集中精神而有些刺痛的太阳穴,脚步虚浮地匆匆从连接前后殿宇的回廊穿过,打算去往存放神印的秘阁。
就在他路过那处后院亭台时,眼角的余光不由自主地被亭中的景象所吸引。
只见杨戬正安然坐于亭中的石凳上,石桌上摆放着一套看似朴素、实则蕴含着空间拓展与聚灵道纹的茶具。他一手随意地搭在膝上,另一只手则正优雅地端起那只白玉茶杯,动作舒缓而自然,仿佛每一个细节都蕴含着某种道韵。他微微低头,对着杯中那清澈碧绿的茶汤,轻轻吹开了漂浮在最上面的两片嫩叶,带起一圈细微的涟漪。氤氲的茶香似乎更加浓郁了几分,连廊下的杨泽都能隐约闻到那沁人心脾的灵气。
午后温暖的阳光透过稀疏的竹叶,洒在杨戬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为他那冷峻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他整个人沐浴在光尘之中,气定神闲,超然物外,与杨泽此刻怀中抱着沉重公文、额角还带着忙碌后的细汗、眼神里充满了“我想休息”的渴望的狼狈模样,形成了惨烈到近乎残忍的鲜明对比!
杨泽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他看着舅舅那副仿佛世间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的悠闲姿态,再想想自己这几日几乎是不眠不休、连打坐调息都成了奢侈的悲惨遭遇,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委屈混合着浓浓的疲惫,瞬间涌上心头。
他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了几下,抱着那摞几乎要挡住他视线的公文,忍不住停下脚步,朝着亭子的方向,用一种混合着哀怨、控诉以及一丝丝撒娇意味的语调,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
“舅舅……”
这一声呼唤,承载了他太多难以言说的“血泪史”。
亭中的杨戬,闻声缓缓抬眸。那双能洞察世间一切虚妄的深邃眼眸,平静无波地朝着杨泽所在的方向瞥了过来。目光在他那略显凌乱的发髻、带着倦意的脸庞以及怀中那摞显眼的公文上轻轻扫过,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惊讶、关切,或者……愧疚?
他就那样淡淡地看着杨泽,什么也没说。没有问他是否辛苦,没有安抚他疲惫的心灵,甚至连一个表示知晓的眼神都吝于给予。
在杨泽那充满期盼(期盼舅舅能良心发现)的目光注视下,杨戬只是从容地、将那杯被他吹凉了少许、香气似乎更加内敛醇厚的清茶,不紧不慢地送到了自己线条优美的唇边。
然后,微微仰头,优雅而舒缓地,饮下了一口。
那动作,从容得仿佛在品味着天地间最极致的道理;那姿态,悠闲得仿佛他才是这三界中最无事一身轻的散仙。
“……”
杨泽站在原地,抱着那摞冰冷的、象征着无尽责任与压力的公文,眼睁睁地看着舅舅完成了那一系列行云流水、赏心悦目(在他此刻看来却无比扎心)的品茶动作。
就在杨戬喉结微动,咽下那口茶汤的瞬间,杨泽仿佛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内心某个名为“悠闲”、早已脆弱不堪的泡泡,随着那一声轻微的吞咽声,“啪”的一声,轻响却无比清晰地,彻底碎裂了。连同那最后一丝“舅舅或许会帮忙”的侥幸心理,也一同化为了乌有。
空气中,只剩下那若有若无的茶香,以及杨泽内心无声的、如同海啸般汹涌的哀嚎。
杨戬放下茶杯,目光再次投向远方的云海,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而杨泽,则默默地、更加沉重地转过身,抱着他那仿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修行资粮”,一步一步,更加坚定(也更显悲壮)地,朝着存放神印的秘阁方向,继续他“稳固修为、体悟大道”的漫漫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