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墓的日子,仿佛是用冰冷的石头雕刻而成,缓慢而规律。花月影已经完全适应了作为一条“旁观蛇”的生活。她的巢穴安置在一条靠近地下暗河的废弃支道尽头,那里潮湿阴冷,石壁上凝结着冰冷的水珠,正合她赤练蛇妖的习性。
每日,她都会在固定的时段悄然游出,如同一个无声的幽灵,穿梭在古墓错综复杂的甬道和石室之间。她的存在感降到了最低,鳞片滑过积着薄尘的地面,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杨过和小龙女都未曾察觉,他们生活的点滴,正被一双冰冷的蛇眸静静注视着。
她看到杨过是如何一点点被古墓的规矩“打磨”。小龙女教导他的方式,与花月影认知中的任何师徒都不同。没有温情脉脉的关怀,没有循循善诱的讲解,只有最直接的要求和最冷静的评判。
“玉女剑法第十九式,错了。重练三十遍。”
“今日内力运行,比昨日慢了半息。”
“呼吸乱了,心不静。”
小龙女的话语总是精准地指出问题,不带任何情绪,却也吝啬于给予丝毫肯定。杨过起初还会争辩、会耍小聪明试图偷懒,但在小龙女那仿佛能洞悉一切、却又毫不在意的目光下,他那些市井带来的习气渐渐被磨去了棱角。不是屈服,而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在滋生——他不想被这个清冷如仙的姑姑看轻。
花月影注意到,杨过练功愈发刻苦了。常常在规定的功课结束后,他还会独自一人留在空旷的石室里,反复揣摩那些精妙的招式。汗水浸湿了他的破旧衣衫,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光。他咬着牙,对着空气一遍遍挥剑、出掌,直到力竭倒地,大口喘着气,眼神里却燃烧着不服输的火焰。
“有意思……”花月影盘绕在石室高处的横梁上,蛇信轻吐。这少年骨子里的倔强和韧性,远超她的预期。他像一颗被扔进冰窟的火种,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在极寒的压迫下,燃烧得更加内敛而炽烈。
而小龙女,依旧是那座难以融化的冰峰。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打坐,或是练习她那套飘逸如仙的古墓派轻功,身影在墓室中带起一道道白色的残影,寂然无声。她对杨过的态度,始终保持着一种近乎纯粹的“责任”。照顾他饮食,传授他武功,确保他活着,仅此而已。至于他内心的波澜、他的喜怒哀乐,似乎都与她无关。
这种奇特的平衡,在一个午后被打破了。
那日,杨过按照小龙女的吩咐,将古墓中一处久未开启的石室打扫出来。在挪动一个沉重的石柜时,他无意中发现柜子后面的石壁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图形与文字。
“姑姑!你快来看!”杨过的声音带着发现宝藏的兴奋,在空旷的墓道里回响。
小龙女闻声而来,白衣拂过地面,不染尘埃。她站在石壁前,清冷的目光扫过那些古老的刻痕,平静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波动——那是一种混合着惊讶与了然的神情。
“这是……《玉女心经》。”她轻声说,像是自语,又像是解释给杨过听,“祖师婆婆留下的最高深的武学。”
花月影从门缝的阴影中悄然向内望去。只见那石壁上的图形,是一男一女两人合使剑法,姿态亲密,招式缠绵,每一招每一式都需两人心意相通,配合无间方能发挥威力。图形旁的文字,则阐述了如何运气,如何调息,如何在内息上相互辅助,共攀武学高峰的法门。
“这武功好生奇怪,”杨过挠了挠头,指着图形,“非要两个人一起练吗?而且这动作……是不是靠得太近了些?”他脸上露出一丝属于少年人的窘迫。
小龙女的目光却依旧清澈,她似乎完全不受那些亲密姿态的影响,只专注于武学本身:“祖师婆婆武功精妙,既需合练,自有其道理。你我看似各自修行,实则内息需相互感应,如同……如同这墓顶的滴水,虽分两处,终落同潭。”
她的比喻依旧带着古墓特有的清冷,但花月影却敏锐地察觉到,当小龙女说出“合练”、“感应”这些词时,她周身那层隔绝一切的寒气,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小的裂隙。
从那天起,杨过和小龙女的修行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他们开始合练《玉女心经》。起初,进展极其缓慢。杨过跳脱,小龙女沉静;杨过急于求成,小龙女苛求完美。两人内息运转的节奏、出招的时机,总是难以同步。
“错了。”小龙女的声音依旧平淡,在寂静的石室里却格外清晰,“你心念杂乱,内息如何能与我相合?”
“姑姑,是你太快了!”杨过忍不住反驳,额上见汗。
“是你不静。”小龙女收势,看着他,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事实的陈述,“再来。”
花月影常常盘在练功房角落的阴影里,看着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尝试。她看到杨过如何努力压制自己的浮躁,去迎合小龙女那冰冷而精确的节奏;她也看到小龙女如何在杨过屡屡出错时,依旧保持着惊人的耐心(或者说,是漠然),一次次地重新开始。
这种修炼方式,要求两人达到一种近乎心灵相通的默契。他们的肢体不可避免地会有接触,衣袖交缠,掌风相拂。花月影注意到,当杨过的手偶尔为了纠正招式而触碰到小龙女的手腕或肩膀时,少年的耳根会微微泛红,呼吸也会瞬间紊乱。而小龙女,却仿佛触碰的只是一块石头、一段木头,神色毫无变化,只是专注于内息的流转与招式的配合。
冰与火,在《玉女心经》的牵引下,开始了一种笨拙而艰难的融合。
有时,当他们终于成功完成一个复杂的连招,内息如水乳交融般在两人经脉间顺畅流转时,一种奇异的和谐感会弥漫在整个石室。那一刻,杨过脸上会绽放出毫不掩饰的、如同阳光破开乌云般的灿烂笑容,连声音都带着雀跃:“姑姑!成了!”
而小龙女,虽依旧没什么表情,但花月影却捕捉到,她那双常年结冰的眸子里,会在那一瞬间,掠过一丝极淡极淡的、类似于“满意”的情绪,如同冰雪微融时渗出的第一滴水珠,转瞬即逝。
更多的时候,是失败、纠正、再失败。杨过的沮丧,小龙女的清冷,构成了这幽暗古墓中最常见的画面。
花月影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她不明白人类为何要创造如此麻烦的武功,更不明白这种需要将自身气息与另一个人紧密相连的修炼,究竟有何意义。在她看来,力量源于自身,吞噬、炼化、强大己身,才是正途。这种将弱点暴露给他人,将力量寄托于默契的行为,充满了不可控的风险。
但不可否认,这种奇特的修行,正在以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改变着古墓中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那条横亘在他们之间,由师徒名分和性格差异构成的鸿沟,似乎正在被这种日复一日的、肢体与内息的亲密交流,一点点地填平,或者说,以一种新的形式重新连接。
这一夜,月光透过古墓顶部的隐秘气孔,投下几缕清辉。杨过和小龙女并未休息,仍在借着微光研习石壁上的心法。两人并肩而立,靠得很近,低声讨论着运气关窍。
花月影盘踞在高处的阴影里,冰冷的蛇眸倒映着下方那对身影。少年身形挺拔,已初具棱角;少女白衣胜雪,清丽绝俗。在朦胧的月光下,他们靠得极近的身影,竟隐隐透出一种超越师徒的、难以言喻的和谐。
“情……”花月影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这个字眼。李莫愁的“情”是毁灭,是疯狂。而眼前这对男女之间正在滋生的,又会是什么呢?
她吞吐着蛇信,空气中弥漫着少年身上蓬勃的生气,和女子身上清冷的幽香,两种气息在《玉女心经》的牵引下,正缓慢而坚定地交织在一起。
这场戏,似乎越来越有趣了。花月影收敛气息,将身形彻底融入黑暗,如同一个最有耐心的观众,等待着下一幕的开启。她知道,这看似平静的古墓之下,潜藏的暗流,即将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