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莫愁带来的血腥与疯狂,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涟漪散去后,山谷重归死寂。花月影盘踞在寒潭边,花了数日时间,才将那缕源自“赤练仙子”的激烈情感能量彻底消化。妖魂得以稳固,她对这具赤练蛇身的掌控也愈发精熟。
她不再满足于这片阴冷的潭畔。一种本能的好奇,驱使着她向山谷上方,那片更富有生机,也隐藏着更多秘密的区域探索而去。
终南山作为道教圣地,前山香火鼎盛,道观林立。而后山则人迹罕至,古木参天,藤萝缠绕。花月影凭借着蛇类天生的隐匿与感知能力,在潮湿的落叶和嶙峋的怪石间悄无声息地游走。她避开了几处可能有樵夫或采药人活动的区域,最终,她的注意力被一座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山坡吸引。
山坡上荒草丛生,与周围环境无异,但花月影却敏锐地察觉到,此处的地气流向有异,隐隐透着一股沉郁的“死”气,却又在死寂中蕴藏着一点微弱的生机。更有一股极淡、却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从山坡的某个方向飘来。
她循着气味游去,很快发现了一个被藤蔓半遮掩的狭窄洞口。洞口处立着一块石碑,碑上字迹已被风雨侵蚀得模糊难辨,只隐约能看出一个“活”字的轮廓。洞口内漆黑一片,深不见底,那沉郁的气息和血腥味正是从中散发出来。
“活死人墓……”一个名字自然而然地在她脑海中浮现。看来,这就是李莫愁出身的地方,也是她口中那个“师妹”的居所。
花月影没有丝毫犹豫,细长的身躯灵活地钻入了洞口。通道初时狭窄逼仄,仅容一人通过,且一路向下,湿滑阴冷。但行不过数十丈,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处极为宽阔的地下空间。
这里便是古墓内部了。
与外界想象的阴森恐怖不同,墓中虽光线昏暗,依靠着一些镶嵌在壁上的夜明珠和透过隐秘气孔射入的微光照明,但却异常整洁、干燥。空气流通也远比想象中要好,只是弥漫着一股常年不见阳光的、混合着石蜡和古老木料的清冷气息。甬道纵横交错,石室众多,布局精奇,显然出自高人之手。
花月影如同一个透明的访客,在迷宫般的古墓中悄然穿梭。她很快便找到了那生机的源头——在一间较为宽敞,布置着简单石床、石桌的石室附近。
她将自己隐藏在一处石壁的阴影缝隙里,冰冷的眸子望向前方。
只见一名少年,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正跪在一具简单的棺木前。那少年衣衫褴褛,脸上还带着些许污迹和擦伤,但眉目极为俊秀,即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难掩其灵气。只是此刻,他脸上没有了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取而代之的是浓得化不开的悲伤、愤怒,还有一种近乎执拗的倔强。
棺木旁,站着一位白衣女子。花月影第一眼看去,竟觉得这墓中所有的夜明珠光华,都汇聚到了她一人身上。那女子约莫十七八岁年纪,除了一头黑发之外,全身雪白,面容秀美绝俗,只是肌肤间少了一层血色,显得苍白异常。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清冷皎洁,不似凡人,倒像是由古墓的寒气与月光凝结而成的精魄。
“姑姑,孙婆婆……孙婆婆她死了!” 少年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又强行压抑着,听起来有些沙哑。
那被称作“姑姑”的白衣女子,神色平静无波,仿佛眼前的生死与她毫无干系。她只是淡淡地看着少年,清冷的声音在石室中回荡:“人总是要死的。早死晚死,也没什么分别。”
这话语冰冷得不近人情,少年猛地抬起头,眼中燃起怒火:“不一样!孙婆婆是好人!她是被那些臭道士害死的!” 他激动地挥舞着拳头,“那些全真教的牛鼻子,他们欺负我,孙婆婆是为了救我才……我才不会像你说的那样,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花月影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幕。她能感觉到少年体内奔腾的激烈情绪,与那白衣女子近乎虚无的平静形成了尖锐的对比。这少年,像一团躁动不安的火焰,而这女子,则是一座万古不化的冰峰。
“哦。” 白衣女子只是应了一声,转身似乎便要离开。
“等等!” 少年急了,跳起来拦住她,“你答应过孙婆婆要照顾我的!你不能反悔!”
女子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清澈见底,却仿佛能穿透人心:“我既然答应了她,自然会做到。从今以后,你便住在这古墓里。”
她的应允,也带着一种施舍般的淡漠。少年愣了一下,眼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有庆幸,有依赖,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他低声道:“我知道了,姑姑。”
花月影知道了,这少年名叫杨过,而这清冷如冰雪的女子,名叫小龙女。
接下来的日子,花月影便在这活死人墓中住了下来。她找到了墓中一处更为幽深、靠近地下水源的偏僻石室作为巢穴,平日里便隐匿其中,或是悄然游弋,观察着这一对奇特的“师徒”。
她看到杨过如何笨拙地适应古墓的生活,如何因为打破一个瓦罐而被小龙女罚不许吃饭;也看到小龙女如何传授他古墓派武功,如何在他练功出错时,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最打击人的话。
“你这招‘夭矫空碧’使得不对,身形滞涩,如同村夫挑担。”小龙女手持长剑,示范了一遍,动作飘逸灵动,宛若仙人。她看向杨过,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纯粹的陈述,“若对敌时如此,已死了三次。”
杨过累得满头大汗,闻言撇了撇嘴,脸上满是不服,却还是咬着牙,一遍又一遍地重新练习。他天性跳脱聪慧,最受不了这种刻板严苛的教导,但不知为何,对着小龙女那清冷的面容,他那些油滑狡黠的性子,竟有些使不出来。
有时,杨过会试图跟小龙女说话,讲些外面世界的趣闻,或是自己小时候在市井间的见闻。
“姑姑,你知道吗?外面有一种叫糖人的东西,甜甜的,可好吃了!”
“嗯。”
“姑姑,终南山下有个市集,可热闹了,有卖艺的,还有耍猴的!”
“练功时需心无旁骛。”
小龙女的回应总是简短而扫兴,她似乎对古墓之外的一切都毫无兴趣。杨过常常说得眉飞色舞,最终却在她平淡的回应中讪讪住口,脸上闪过一丝落寞。
花月影盘在梁上,看着杨过那生动的、充满了各种情绪的脸,再对比小龙女那几乎永恒的平静,心中那种怪异感越发强烈。这两个人,一个极动,一个极静;一个情感丰沛如盛夏,一个情感匮乏似深冬。他们就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却被命运硬生生地塞进了这同一个狭小的空间里。
这种奇特的共存,比李莫愁那种毁灭一切的疯狂,更让花月影感到好奇。她想知道,这冰与火,最终是会彼此湮灭,还是……能孕育出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这一日,杨过在练习捕捉麻雀,以修炼天罗地网势。他毕竟年少,内力不济,手法生疏,扑腾了半天,弄得自己灰头土脸,却连一根麻雀毛都没抓到,反而累得气喘吁吁。
小龙女站在一旁看着,并未出言指导。直到杨过泄气地坐在地上,她才淡淡开口:“心浮气躁,如何能成?欲速则不达。”
杨过本就懊恼,闻言更是郁闷,嘟囔道:“说得轻巧,有本事你来试试……”
他声音虽小,但在这寂静的墓室中却清晰可闻。小龙女并未动怒,只是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忽然身形一动,白衣飘飘,如同鬼魅般掠入雀群之中。也不见她如何作势,双手翻飞,姿态优美曼妙,那群惊慌失措的麻雀,竟如同被无形的罗网笼罩,无论如何飞窜,都逃不出她方寸之间,最终纷纷被她轻柔地拂落在地,又立刻惊慌飞起。
整个过程不过瞬息之间,杨过看得目瞪口呆。
小龙女收势而立,气息均匀,身上白衣不染尘埃。她看向杨过,依旧是那副平淡的语气:“看清楚了?”
杨过张了张嘴,脸上先是难以置信,随即涌上浓浓的钦佩,最后化作一丝倔强的不服输。他猛地跳起来,大声道:“看清楚了!我再来!”
看着他重新投入练习那专注而执拗的背影,花月影的蛇信轻轻吞吐了一下。
这个叫杨过的少年,和她之前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他的情绪如此鲜明,像一团跳跃的火焰,试图温暖这古墓的冰冷。而他对小龙女,那种混合着敬畏、依赖、不服气又试图靠近的复杂情感,更是让花月影觉得……很有意思。
她开始期待,这古墓中的日子,不会太过无聊了。这团火焰,究竟能在这冰封的世界里,燃烧到何种程度呢?她盘踞在阴影里,冰冷的眼眸中,倒映着少年不知疲倦的身影,仿佛在观赏一场注定波澜骤起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