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街道,空旷而寂静。路灯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投下昏黄的光晕,像一个个悬浮的、不真实的梦。我裹紧单薄的外套,站在路边,夜风带着刺骨的凉意钻进衣领,却无法冷却我滚烫的、混乱的思绪。
一辆出租车在我面前停下,车顶的“空车”灯牌发出刺眼的光。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师傅,去市中心医院。”我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和颤抖。
司机师傅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大概是见我穿着睡衣外套,脸色苍白,眼神空洞,以为我是家里有急事的病人家属,没多问,一脚油门,车子便融入了凌晨稀少的车流。
车窗外的城市飞速倒退,霓虹灯的光带在夜色中拉出模糊的残影。我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看着这个沉睡中的庞然大物,心里却像有一团乱麻在疯狂地搅动。
我为什么要去?
理智的声音在脑中尖锐地嘶鸣:沈清弦,你疯了吗?那是陆砚深!是那个把你尊严踩在脚下,用一纸合约将你禁锢了三年的人!他现在是死是活,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忘了他是怎么羞辱你的吗?忘了你躺在病床上时,他那迟来的、廉价的眼泪了吗?
是啊,我记得。
每一个细节,每一句伤人的话,每一个屈辱的瞬间,我都记得清清楚楚。那是我用血和泪刻在骨头上的教训,是我好不容易才挣脱的噩梦。
可是……
周姨绝望的哭声,和他昏迷中反复念叨的“清弦……对不起……”,像魔咒一样,在我耳边循环播放。
那个抱着旧照片在深夜痛哭的背影,那个可能正在生死线上挣扎的、脆弱不堪的男人形象,与记忆中那个冷酷强势的陆砚深,形成了巨大的、令人心悸的反差。
恨意依旧像一块坚冰,沉甸甸地压在心底。
但此刻,这块冰的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融化,化作一股无法控制的、冰凉的溪流,驱使着我的身体,违背着我的理智。
出租车在医院门口停下。我付了钱,推开车门,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我。医院大楼像一座巨大的、沉默的白色堡垒,只有急诊室的灯光亮得刺眼,透出一种与深夜格格不入的紧张和忙碌。
我站在空旷的医院门口,脚步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冷风吹得我打了个寒颤,睡衣下的身体微微发抖。我到底在干什么?就这样闯进去?以什么身份?前女友?前保姆?还是一个……可笑的、关心仇人的陌生人?
就在我犹豫不决,几乎要转身逃离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急诊大厅里冲了出来,是周姨。
她一眼就看到了我,红肿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看到救星般的光芒,几乎是踉跄着扑了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
“清弦!你来了!你真的来了!”周姨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充满了某种如释重负的激动,“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她的手指冰凉,带着颤抖,传递着她内心的恐慌和无助。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憔悴的面容,我所有退缩的念头,在这一刻,都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压了下去。
“他……怎么样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问,干涩得厉害。
“还在IcU里……医生说出血暂时止住了,但感染很严重,高烧一直不退,昏迷着……”周姨语速很快,拉着我往里面走,“医生说他的求生意识很弱……清弦,你去看看他,跟他说说话,说不定……说不定他能听见……”
我被周姨半拖半拽地拉进了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浓郁刺鼻,走廊里灯光惨白,映着光洁的地板,反射出冰冷的光泽。偶尔有医护人员匆匆走过,脚步声在寂静的走廊里回响,更添了几分压抑。
来到IcU病区的外面,厚重的玻璃门隔绝了里面的世界。周姨指着其中一间病房的玻璃窗,声音哽咽:“就在那里……你去看一眼……”
我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积蓄足够的勇气,才敢迈出那几步。我慢慢走到那扇巨大的玻璃窗前,向内望去。
只一眼,我的呼吸便骤然停滞。
病床上,躺着一个几乎让我认不出的男人。
他脸色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起皮。鼻子里插着氧气管,手臂上扎着留置针,连接着旁边嘀嗒作响的监护仪。各种颜色的管线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将他牢牢固定在床上。他闭着眼睛,眉头紧紧锁着,仿佛在昏迷中依然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整个人瘦削得厉害,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脆弱得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这是陆砚深?
那个曾经在商场上翻云覆雨、在我面前永远高高在上的陆砚深?
那个用冰冷的目光就能让我如坠冰窟的陆砚深?
此刻,他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破败玩偶,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生命的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用力拧绞,传来一阵尖锐的、几乎让我窒息的疼痛。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轻轻触碰在冰冷的玻璃上,隔着一层坚硬的屏障,描摹着他眉宇间那道深刻的褶皱。
仿佛这样,就能抚平他的痛苦。
所有的怨恨,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理智的警告,在这一刻,在他如此直白、如此脆弱的生死面前,似乎都变得……轻飘飘的,失去了重量。
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像一尊突然被施了定身咒的雕像。
隔着玻璃,看着里面那个游走在生死边缘的男人。
心中那片冻结了太久的荒原,终于,裂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