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无边无际的、温暖的黑暗。
我像是在一片没有重量的深海里漂浮,意识是散落的碎片,偶尔能捕捉到一些模糊的光影和声响,但很快又沉沦下去。
最清晰的感知,是额头上那一点挥之不去的灼热。
像一枚小小的烙印。
提醒着我昏迷前看到的,那双通红的眼,和那滴滚烫的泪。
不知过了多久,一种外界的、尖锐的干扰开始执拗地刺破这片黑暗。是仪器的声音,规律的、冰冷的滴答声,还有模糊的人声,带着一种职业性的、紧迫的语调。
“……血压偏低!”
“心率过快!”
“建立第二条静脉通路!”
“准备镇静剂……”
身体像是被无数双手摆弄着,有冰凉的触感贴在胸口,手臂被抬起,有刺疼传来。我想挣扎,想睁开眼睛,但眼皮沉重得像焊死了一样,身体也不听使唤,只能任由那种被操控的感觉蔓延。
偶尔,在意识的缝隙里,能捕捉到一些断续的词语,像碎片一样飘过:
“急性应激……”
“机能紊乱……”
“生命体征不稳定……”
“送IcU观察……”
IcU?
所以,我还没死。而且,情况似乎不太妙。
这个认知并没有带来太多的恐惧,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或许是惊吓过度,或许是长期压抑后的彻底崩溃,身体和灵魂一起选择了罢工。
在断续的清醒间隙,另一个画面却异常顽固地反复闪现。
不是仓库的阴暗,不是歹徒的狰狞,也不是刀锋的寒光。
是陆砚深的脸。
苍白如纸,冷汗淋漓,下巴紧绷。还有那双眼睛,里面翻涌的恐慌和那滴落下的泪。
这个画面比任何身体的不适都更让我感到一种闷钝的疼痛。
他怎么样了?
那个伤口……流了那么多血……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带来一阵莫名的焦灼。我想开口问,想确认他的安危,但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像破旧的风箱。
然后,是颠簸。
似乎是在被快速推着移动,轮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头顶灯光流线般划过眼帘,即使闭着眼也能感觉到那明暗交替。
最后,一切声音仿佛被一扇厚重的门隔绝在外。
世界陡然变得极其安静,只有那些仪器的滴答声被放大,显得格外清晰。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药物的冰冷气味。
我知道,这是到IcU了。
真正的,生死边界之地。
在这里,时间失去了意义。昏睡和短暂的清醒交替出现。每一次醒来,都能感觉到身体的极度虚弱,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连转动一下眼球都异常困难。
护士会定时进来记录数据,调整输液的速度。她们的动作熟练而轻柔,偶尔会低声交谈几句。
“……失血过多,加上剧烈运动和情绪激动,能撑到现在已经是意志力惊人了……”
“是啊,那一刀再偏一点就伤到脾脏了……”
“陆先生自己也真是……伤口那么深,就简单包扎了一下,非得守在门口……”
“劝不动啊,脸色白得吓人,眼神直勾勾的,看着都瘆人……”
陆先生……
守在门口……
这些零碎的字眼,像散落的珍珠,被我虚弱的大脑艰难地串联起来。
他没事。
他还活着。
而且,他就在外面。
守着我。
这个事实,像一股微弱的暖流,注入我冰冷而疲惫的四肢百骸。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某种……安心的感觉,交织在一起。
他为什么不先去处理自己的伤?
他那样一个注重仪态、永远掌控一切的人,怎么会允许自己带着那样狼狈的伤口,像个石雕一样固执地守在一扇门外?
这不像他。
或者说,这不像我认识了三年的那个他。
三年来,他给我看到的,是冷酷,是报复,是高高在上的掌控欲。他把我禁锢在身边,用保姆的身份折辱我,看着我挣扎,看着我卑微。
我曾以为,那是恨。
可如果那是恨,仓库里替我挡下的那一刀算什么?
那颤抖的怀抱算什么?
那滴滚烫的眼泪又算什么?
难道……
一个我不敢深想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悄然探出的芽,试图顶开我心中冻结了三年的坚冰。
难道,那些冷酷,那些折磨,都只是……表象?
难道在他筑起的那座高高的冰墙之下,一直藏着别的什么?
这个想法太过惊悚,也太过……奢侈。让我本能地想要逃避。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疲惫,再次如同潮水般涌上,将这点刚刚萌芽的思绪也一同淹没。
我重新沉入昏睡。
但这一次,那片黑暗的海洋似乎有了一点微光。
我知道,那扇门的另一边,有个人在。
为了我,一身是血,固执地守在那里。
像一座沉默的、伤痕累累的礁石。
而我,在这片名为IcU的生死之海里,似乎……并非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