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姆房的窗帘拉得很紧,只留下一道狭窄的缝隙,透进一丝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的光线。房间里弥漫着一种沉闷的、几乎凝滞的空气,混合着老旧家具和消毒水的气味。我蜷缩在床脚,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像一只受惊后躲回巢穴的幼兽,试图从这狭小空间的边界汲取一丝可怜的安全感。
那封淡黄色的信,此刻就摊开在我并拢的膝盖上。信纸被反复摩挲,边缘已经有些起毛,上面顾怀瑾清隽有力的字迹,在昏暗中仿佛自带微光,每一个笔画都像烧红的针,刺灼着我的眼睛。
我没有开灯。
黑暗能给我一种扭曲的保护色,让我可以肆无忌惮地袒露此刻脸上无法控制的震惊、愤怒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
我的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再一次抚过那几个关键的字眼:
“资金经由‘鼎晟投资’中转……”
“该公司法人代表王海,与星耀科技赵总私交甚密,多次共同出境记录……”
“资金最终流向不明,但操作时间点,精确锁定在沈氏集团最后一次董事会召开前四十八小时……”
鼎晟投资。
王海。
星耀科技赵总。
沈氏董事会前四十八小时。
这些冰冷的名词和时间点,像一块块散落的、边缘锋利的拼图碎片,在我眼前旋转、碰撞,发出令人齿冷的声响。它们彼此勾连,逐渐拼凑出一个让我脊背发寒的、丑陋而清晰的轮廓。
原来……是这样。
原来父亲的帝国崩塌,并非一场单纯的、不幸的商业滑铁卢。
“鼎晟投资”……一个听起来正派却实为空壳的管道。
王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傀儡。
星耀科技赵总……陆氏集团多年来的死对头,一个以手段狠辣、善于钻营闻名的野心家。
而将这三者串联起来的关键节点,竟然是陆砚深汇出的那笔巨款!那笔我一度以为是“分手费”、是“羞辱”的钱!
资金流向不明……
但操作时间,与沈氏的最终崩盘高度吻合……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那笔本可能成为救命稻草的钱,极有可能在流入“鼎晟”这个黑洞后,被巧妙地转移、挪用,甚至可能……被反向操作,成为了加速沈氏灭亡的最后一根绞索?!
一个可怕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猜想,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缓缓缠上我的脖颈。
陆砚深……他知道吗?
他汇出这笔钱的时候,是怀着怎样的心情?
是如他后来所表现的那样,是居高临下的施舍和报复?
还是……他也曾真心想拉沈家一把?却被他自己的商业对手,利用了这个机会,布下了一个更阴险的局?连他一起算计了进去?
如果……如果是后者……
那么这三年来,他对我的恨,他对我的折磨,他口口声声的“背叛”和“狗改不了吃屎”……又算什么?
是一场巨大的、可悲的误会?
是他被人利用后,将所有的愤怒和挫败感,都倾泻在了我这个唯一可以被他掌控的、曾经的恋人身上?
心口像是被重锤狠狠击中,闷痛得让我几乎无法呼吸。一股腥甜的气味涌上喉咙,又被我死死地咽了回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泛白的痕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巨大的信息量带来的冲击,已经超越了肉体的感知范围。
我死死盯着信纸末尾,顾怀瑾那句笔迹加重的话:
“清弦,我知道这很冒险,但你有权知道真相。”
有权知道真相……
这轻飘飘的几个字,此刻却重如千钧,压得我喘不过气。
真相。
如此残酷的真相。
它没有带来丝毫的快意,反而像一把钝刀,在我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上,来回切割。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么,我和陆砚深,我们两个人,都成了这场阴谋中可悲的棋子。他失去了金钱,或许还有……信任?我失去了家庭、尊严,和整整三年活在恨意与屈辱中的青春。
我们互相伤害,彼此折磨,却在为真正的幕后黑手,上演着一场荒谬而惨烈的悲剧。
愤怒。
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刺骨的愤怒,像火山岩浆般在我血管里奔腾、咆哮。不是针对陆砚深此刻的冷酷和暴戾,而是针对那个躲在暗处、操纵一切的阴影——星耀科技,赵总!还有那些助纣为虐的帮凶!
为父亲讨回公道的执念,从未如此刻这般强烈!不仅仅是为了洗刷破产的冤屈,更是要揪出那个可能存在的、真正的罪魁祸首!
顾怀瑾在信中给出了见面的具体安排:三天后,下午两点,“遗忘角”咖啡馆,靠窗第二个卡座,手持一本财经杂志为暗号。
时间,地点,暗号。
清晰,具体,却也……危机四伏。
“遗忘角”……多么讽刺的名字。那个地方,能遗忘掉这血淋淋的真相吗?能遗忘掉这三年刻骨铭心的痛吗?
我缓缓抬起头,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对面墙壁上那片模糊的黑暗里。黑暗中,仿佛浮现出陆砚深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盛满误解和暴戾的眼睛;浮现出父亲临终前紧皱的眉头和未尽的嘱托;浮现出这三年里,我跪在地上擦拭酒渍时,那冰冷地板映出的、我卑微而麻木的倒影……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悲怆、愤怒和不甘的力量,从我心底最深处轰然涌起,冲垮了连日来的恐惧和犹豫。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不能再像个瞎子一样,活在他人的叙述和自我的猜疑里。
不能再被动地承受命运甩来的一个又一个耳光。
无论前方是万丈深渊,还是刀山火海,我必须去。
我必须亲耳听到顾怀瑾查到的所有细节。
我必须亲手……揭开这掩盖了三年之久的、丑陋的幕布!
为了父亲。
也为了……我这被践踏得面目全非的、却依然不肯彻底死去的……人生。
我深吸一口气,胸腔因为激动而微微起伏。指尖的颤抖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坚定的力量。我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按照原来的折痕重新折好,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在折叠一个决定命运的契约。
然后,我将它再次贴身藏好,紧挨着那张汇款单副本。
两片薄薄的纸。
却是我此刻拥有的、唯一的武器,和……全部的希望。
窗外,夜色更浓了。
但我的眼睛里,却燃起了一簇幽暗的、永不屈服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