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深……别走……我好难受……”
这声带着哭腔的、破碎的呓语,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我混沌的意识边缘,激起了圈圈微不可查的涟漪。它穿透了高烧筑起的厚重屏障,模糊地传达到了我自己的耳中,带着一种陌生的、久违的脆弱感。
但这残存的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摇曳了一下,便迅速被更深的黑暗吞没。我彻底沉入了无意识的深渊,只留下那只手,依旧凭着本能,死死地攥着那截温热的手腕,仿佛那是连接我与这个痛苦现实的唯一纽带。
时间,在黑暗中失去了刻度。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一股强烈的、无法抑制的生理需求将我半强迫地从昏沉中拽了出来。喉咙里干灼的刺痛感达到了顶点,像有砂纸在反复摩擦,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痛苦。我急需喝水。
这强烈的渴求,催生出了一点微弱的力气。我迷迷糊糊地试图动弹,想撑起身子,但手臂软得像面条,刚抬起一点就无力地垂落。这一下细微的挣扎,牵动了那只我一直紧握着手腕的手。
几乎是同时,我感觉到那只手腕的主人,猛地一僵!
那是一种极其突兀的、从原本近乎凝固的状态中被惊动的僵硬。仿佛他之前一直维持着某个姿势,纹丝不动,以至于我这微不足道的牵扯,都显得格外清晰。
这突如其来的僵硬感,像一盆微凉的冰水,泼在我滚烫的神经末梢,让我昏沉的意识惊醒了一瞬。
我……还抓着他的手?
这个认知,带着迟来的、巨大的恐慌,瞬间击中了我。
我猛地睁开了眼睛——尽管视线依旧模糊,眼前像是蒙着一层厚重的水雾。我努力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近在咫尺的、一片深灰色的衣料纹理,以及……被我紧紧攥在手中的、一节线条利落的手腕。男人的手腕。皮肤是健康的蜜色,能清晰地看到皮下的青色血管,以及我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节。
视线艰难地向上移动。
逆着窗外透进来的、不知是晨曦还是灯光的朦胧光线,我看到了陆砚深的脸。
他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身子微微前倾,保持着一种似乎维持了许久的、并不算舒适的姿势。他的脸离我很近,近到我能看清他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的淡淡阴影,和他紧抿的、线条冷硬的薄唇。
而他的眼神……
那双深邃的、平日里总是盛满冰霜或审视的眼眸,此刻正一瞬不瞬地、极其复杂地落在我的脸上。那里面没有了惯常的锐利和压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浓稠得化不开的暗涌。像暴风雨来临前压抑的海面,看似平静,底下却翻滚着惊涛骇浪。有震惊,有某种被刺痛般的痕迹,有深不见底的疲惫,还有一种……我无法准确形容的、近乎挣扎的东西。
他的整个身体,都因为我刚才那一下无意识的牵扯和他自己的惊觉,而呈现出一种僵直的姿态。像一座瞬间被冻结的雕塑,连呼吸都似乎屏住了。
四目相对。
空气,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羞愧、难堪、恐惧……无数种情绪像潮水般将我淹没。我竟然……在意识不清的时候,抓着他的手,还喊出了那个早已被尘封的、代表着过往亲密和如今禁忌的称呼!
这是何等的大不韪!何等的……自取其辱!
按照他平日里的作风,此刻最应该发生的,是他猛地甩开我的手,像甩掉什么令人厌恶的脏东西,然后站起身,用那种能冻伤人的冰冷目光俯视我,或许还会附上一两句刻薄的嘲讽,将我打回原形。
我已经做好了承受这一切的准备。甚至下意识地,指尖微微松动,准备迎接那必然到来的、带着羞辱的剥离。
然而……
预想中的粗暴甩开并没有发生。
他仅仅是僵硬着。
僵硬地任由我抓着。
僵硬地承受着我的注视。
僵硬地,维持着这个诡异而尴尬的姿势。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发出滴答的、令人心慌的声响。
他没有任何动作。
没有甩开,也没有回应。
他只是这样僵坐着,像一尊被施了定身咒的雕像。他另一只没有被我抓住的手,静静地搭在膝盖上,但我眼角的余光却捕捉到,那只手……不知在何时,已经紧紧地握成了拳。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森白的颜色,手背上青筋虬结,清晰地暴露着他内心绝不像表面看起来这般平静的波澜。
那紧握的拳头,像一种无声的呐喊,泄露了他极力压抑的、汹涌的情绪。
他在想什么?
是被我那声不合时宜的“阿深”刺痛了某根敏感的神经?
是在回忆过往,还是在憎恨现在?
是觉得可笑,还是……有一丝别的什么?
我无从得知。他的沉默,像一堵厚厚的墙,将我隔绝在外。
我只能看到,他眼底那复杂的暗涌,翻滚得更加剧烈。那里面有清晰的痛楚,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剜了一下;有深沉的怀念,仿佛透过我看到了遥远的过去;或许……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心软?
我就这样怔怔地看着他,他也这样沉沉地看着我。我们之间,隔着一臂的距离,却仿佛横亘着三年的光阴和无法逾越的鸿沟。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张力,紧绷得几乎要断裂。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逼疯,准备主动松开手,结束这场荒谬的僵持时——
我听到了一声极低极低的、仿佛是从喉咙深处艰难挤出来的气音。
轻得像是幻觉,却清晰地钻入了我的耳膜。
“……我在。”
只有两个字。
音调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妥协,又仿佛是一种沉重的承诺。
没有称呼,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是两个最简单的字,却像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地撞在了我的心上。
我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他依旧没有看我,目光似乎落在我身后的某处虚空,下颌线绷得死紧。仿佛刚才那句话,根本不是出自他之口。
但我知道,我听到了。
“……我在。”
这两个字,像带着神奇的魔力。一直紧绷着、与高烧和痛苦对抗的身体,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一直强撑着的、害怕被抛弃的恐慌,奇异地被抚平了一丝。
紧蹙的眉头,不由自主地微微舒展了一些。抓着他手腕的力道,也下意识地放松了些许,但指尖依旧眷恋地停留在那温热的皮肤上,没有完全松开。
沉重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再次席卷而来,比之前更加汹涌。眼皮像灌了铅一样,再也支撑不住。
意识,再次沉入温暖的、安全的黑暗之前,最后一个清晰的感知是——
他,没有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