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头上冰凉的毛巾,像一块浮木,暂时将我从高烧的灼热炼狱中打捞起来,获得片刻喘息。但那舒适感极其短暂,很快,更深的疲惫和昏沉便如同涨潮的海水,再次将我拖入意识模糊的深渊。
身体的界限感消失了。我仿佛漂浮在温热而粘稠的液体里,时而像被架在火上炙烤,时而又像沉入冰冷的深海。现实与梦境的壁垒被彻底融化,破碎的记忆片段和光怪陆离的幻觉交织在一起,在我滚烫的脑海中上演着一场无声的默剧。
我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前。
不是陆家这座冰冷空旷、如同牢笼般的豪宅,而是我家那栋虽然不算极大、却处处充满温馨回忆的小楼。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铺着柔软地毯的客厅里,空气中弥漫着母亲精心插瓶的白玉兰的清香。没有破产的阴霾,没有催债的紧迫,没有跪遍全城求人时的屈辱……一切都还是最初、最美好的样子。
然后,我看到了他。
不是现在这个西装革履、眉眼间凝着化不开寒霜和戾气的陆砚深。而是穿着简单白衬衫、袖口随意挽到手肘、笑起来眼底有细碎光芒闪烁的陆砚深。他会在我家楼下,捧着一杯我最爱喝的热可可,一等就是半个多小时,只为了接我一起去图书馆。他会在我故意刁难时,好脾气地揉揉我的头发,叫我“小祖宗”。他会在我父亲略带审视的目光下,依旧挺直脊背,不卑不亢地承诺会照顾好我。
那时候,我不叫他“陆先生”,我叫他……
“阿深”。
这两个字,像一把尘封已久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记忆最深处的锁。带着少女时期独有的、毫无保留的依赖和亲昵,软糯糯的,像裹了蜜糖。
在幻觉中,他正转身要离开。背影决绝,像是要走出我的世界,再也不回头。
一股巨大的恐慌和失落,像巨浪般将我淹没。比高烧更让人难受的,是那种即将失去什么的、撕心裂肺的痛楚。
“别走……”
我听到自己带着哭腔的声音,微弱得像蚊蚋,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喉咙干涩刺痛,每一个字都像砂纸摩擦过声带。
“阿深……别走……”
现实中,陆砚深刚刚为我换上一块新的、浸过冷水的毛巾。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极其短暂地擦过我的额角。那触感干燥而温暖,与他敷上的冰凉形成鲜明对比。就在他完成这个动作,手指即将撤离的瞬间——
我动了。
完全是无意识的,出于本能的一种挽留。
我用尽这具虚弱身体里最后一点气力,猛地抬起手,在空中胡乱地抓了一把!
指尖,触碰到了什么。
是手腕。男人的手腕。骨骼分明,皮肤下是沉稳搏动的血管,带着真实的体温。
抓住了!
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我死死地攥住了那只手!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肤里。仿佛只要一松手,眼前这虚幻的温暖和存在感,就会立刻烟消云散,将我重新抛回冰冷绝望的深渊。
“阿深……”
我又喃喃地唤了一声,这一次,带着更浓的哭腔和显而易见的痛苦,声音破碎不堪。
“别走……我好难受……”
是真的难受。身体像被拆开重组般酸痛,头仿佛要炸开,喉咙里像有火在烧。但更深的难受,来源于心底那个被刻意遗忘、此刻却被高烧撕开伪装的血淋淋的伤口。那个三年前,他转身离开时,留下的、从未真正愈合的伤口。
我紧紧攥着那只手,将它拉向自己,仿佛这样就能汲取一点力量和安慰。脸颊下意识地蹭着他手背的皮肤,那真实的、温热的触感,奇异地安抚着我滚烫的体温和混乱的心绪。
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幻觉和痛苦里,根本不知道,我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和那声久违的、带着泣音的呼唤,在现实世界中,投下了一颗怎样威力巨大的炸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我感觉到,被我紧紧攥住的那只手,猛地一僵!
彻彻底底的僵硬。像瞬间被冻结的雕塑,连脉搏的跳动都似乎停滞了一瞬。
紧接着,我感觉到上方投下来的、那道一直存在的目光,骤然变得无比锐利和……复杂。即使闭着眼,即使意识模糊,我也能清晰地感知到那目光的重量,像实质的探照灯,牢牢锁定在我脸上,以及……我紧紧抓着他不放的手上。
空气中,弥漫开一种近乎凝滞的死寂。
只有我粗重而痛苦的呼吸声,和自己偶尔无法抑制的、带着哽咽的抽气声。
他没有任何动作。
没有立刻甩开我,像甩掉什么脏东西一样——这原本是我预想中最可能发生的情景。也没有出声呵斥,用冰冷的言语将我刺醒。
他就这样,僵直地、沉默地,任由我抓着他的手。任由我这个他应该恨之入骨的“保姆”,用这种近乎撒娇和依赖的姿态,攥着他的手腕,将滚烫的眼泪蹭在他的皮肤上。
这反常的、漫长的沉默,本身就像一种无声的惊雷。
在我混沌的感知里,时间失去了意义。也许只是几秒钟,也许是几分钟。我只知道,我抓着的这只手,从一开始的僵硬,到后来,似乎……微微放松了一点点?那紧绷的肌肉线条,不再那么硌人。甚至,那温热的皮肤下,脉搏重新开始跳动,一下,又一下,沉稳地,透过我的指尖传来。
这种无声的默许和停留,像一种模糊的回应,穿透了我高烧的屏障,传递出一丝难以言喻的信号。
它无声地诉说着某种……动摇。
或许,还有一丝……被这突如其来的、毫无防备的脆弱和依赖所击中的……无措?
这细微的变化,像一滴冰水,滴入我沸腾的脑海,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紧蹙的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舒展了一点点。抓着他的手,力道也下意识地放松了些许,但依旧没有松开,仿佛那是唯一的安全感来源。
然后,在一片模糊的黑暗中,我似乎听到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几乎像是幻觉的叹息。又或许,只是他调整呼吸的声音。
再然后,是一片更深的、令人安心的寂静。
他依旧没有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