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陵的雪下了整整三日,压得松柏弯了腰,像群垂首默哀的臣仆。七皇子裹着件半旧的貂裘,站在太祖碑前,指尖冻得发僵,却仍在碑石上划着什么。碑上的 “孝” 字被雪覆盖,他划开一层,又落一层,仿佛永远也划不干净。
“殿下,该回屋了,再站下去要冻出病来。” 随行的老太监捧着件新送的狐裘,是坤宁宫遣人送来的,皮毛油亮,衬得七皇子眼下的青黑愈发明显。七皇子没接,只是望着京城的方向 —— 那里的雪该也停了吧?母亲此刻在做什么?是在给五哥看账本,还是在坤宁宫的暖阁里,对着那锅凉透的糖醋鱼发呆?
狐裘被放在石阶上,像团无人问津的雪。老太监看着七皇子的背影,忽然想起离京前,张嬷嬷塞给他个布包,说 “里面是娘娘连夜绣的平安符,让殿下贴身带着”。他想拿出来,却见七皇子猛地转身,声音哑得像被风雪磨过:“谁让你们送东西来的?我在这里很好,不用她操心。”
“娘娘说……” 老太监刚要开口,就被七皇子打断:“别跟我说她!” 他的眼睛通红,像头被激怒的幼兽,“她要是真关心我,就不会让我来这鬼地方!就不会在父皇面前一句话都不说!她心里只有她的规矩,她的平衡,根本没有我这个儿子!”
寒风卷着雪沫灌进他的领口,冻得他打了个寒颤,却像是要借此浇灭心里的火。老太监把布包悄悄塞进七皇子的袖中,那里面的平安符绣着歪歪扭扭的 “七” 字,针脚里还沾着点线头 —— 苏凝的手指被针扎了好几个洞,才绣完这简单的字。
坤宁宫的腊梅开了,金黄的花瓣顶着雪,香得清冽。苏凝站在花前,手里捏着七皇子小时候画的画 —— 纸上是个歪歪扭扭的女人,旁边写着 “娘”,字被口水洇过,晕成淡淡的蓝。张嬷嬷捧着皇陵送来的回信,上面只有七个字:“东西收到,勿再送。”
“他还是不肯原谅我。” 苏凝的声音轻得像花瓣落地,指尖划过画上的 “娘” 字,那里的墨迹早就干了,却像还带着七儿小时候的温度。张嬷嬷劝道:“殿下只是在气头上,等他想通了,自然会明白娘娘的苦心。”
苏凝却摇了摇头,望着宫墙外的方向。那里的雪雾弥漫,看不见皇陵的碑亭,却能想象出七儿缩在亭下的模样 —— 他从小就怕冷,却要在那样的苦寒之地待三个月,只因为她那句 “忍”,那句没说出口的辩解。她忽然觉得这腊梅的香太烈,像在嘲讽她的自作聪明,她的 “苦心”,终究成了刺向儿子的刀。
御书房的皇上看着密报,上面写着 “七皇子在皇陵日日对着太祖碑发呆,拒食坤宁宫送来的食物”。他用朱笔在 “拒食” 二字上圈了圈,递给李德全:“你说,他们母子这出戏,还要唱到什么时候?” 李德全躬身道:“母子连心,总有和解的那天。”
皇上冷笑一声,将密报扔在案上:“连心?在这宫里,最不可信的就是‘连心’二字。” 他拿起另一封密报,是五皇子送来的,说 “江南盐运余党已肃清,恳请回京侍奉父皇”。字迹比从前工整了许多,却在 “侍奉” 二字上反复描了三遍,像在刻意强调什么。
“让他回来吧。” 皇上的指尖在五皇子的名字上轻轻点着,“顺便…… 让他去皇陵给七儿送些御寒的衣物,就说是朕的意思。” 李德全心里一动 —— 皇上这是要让五皇子去做这个 “和事佬”,既显得兄弟情深,又能试探七皇子的态度,一石二鸟。
五皇子接到旨意时,正在府里临摹七儿的笔迹。他的字向来怯懦,此刻却刻意模仿着七儿的凌厉,笔下的 “兄” 字写得歪歪扭扭,像个站不稳的孩子。贤妃走进来,看着他手里的纸:“皇上让你去皇陵?”
“嗯,” 五皇子放下笔,“父皇说让我给七弟送些衣物。” 贤妃的眼睛亮了:“这是好事!你去了好好劝劝他,就说都是误会,让他别再怨皇后娘娘了。”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最好…… 让他明白,谁才是真心对他好。”
五皇子的手微微一颤,墨滴落在 “兄” 字上,晕成个黑团。他想起小时候,七儿总把最好的点心让给他,想起御花园那巴掌落下时,七儿眼里的震惊和后悔,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知道母亲的意思,却忽然觉得,这场被父皇刻意安排的 “和解”,像块裹着糖衣的毒药,吃下去,只会让兄弟间的裂痕更深。
皇陵的雪终于停了,阳光透过松枝洒在碑亭上,映出七皇子落寞的身影。五皇子提着食盒走来时,看见七儿正用树枝在雪地上划着什么,走近了才发现,是个歪歪扭扭的 “炮” 字,旁边还画着个小小的火炮,炮口对着京城的方向。
“七弟。” 五皇子的声音有些发涩。七皇子没回头,只是把树枝扔在地上:“你来做什么?看我笑话?” 他的语气里带着刺,像冬日里的冰凌。
五皇子把食盒放在石桌上,打开一看,是苏凝亲手做的桂花糕,还冒着热气:“娘说…… 怕你冻着,让我给你送些吃的。” 他刻意把 “娘” 字说得很重,像在提醒七儿,那个沉默的母亲,其实一直记挂着他。
七皇子的身体僵了僵,却依旧没回头:“拿走,我不吃。” 五皇子没动,只是拿起块桂花糕,放在嘴边咬了一口:“还是小时候的味道,娘总说,你的口味随她,就爱吃甜的。”
这句话像把钥匙,忽然打开了七皇子心里的某个角落。他想起小时候,母亲总在寒夜里给他掖被角,想起她把最好的炭火都给他的暖阁,想起她看着他练箭时,眼里藏不住的骄傲。那些温暖的画面涌上来,与此刻的委屈和怨恨撞在一起,让他的眼眶瞬间红了。
“她要是真疼我,就不会让我来这鬼地方。” 七皇子的声音带着哭腔,终于转过身,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她就是怕父皇猜忌,怕我连累她,所以才把我推得远远的!”
“不是的!” 五皇子的声音陡然提高,像在替苏凝辩解,“娘是怕你再犯错!兵部侍郎的事,父皇本就动了怒,她要是再替你说话,只会让父皇更疑心!她把李统领的宝剑还回去,是怕你被人当枪使!她……” 他的话没说完,却被七皇子打断:“你怎么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 五皇子从袖中摸出封信,是苏凝托他带来的,“这是娘给你的信,你自己看!” 信纸被七皇子一把抢过去,展开一看,上面的字迹有些潦草,显然是急着写的:“七儿,娘知道你委屈,可有些路,总得自己走。皇陵苦寒,却能让你看清很多事。记住,娘永远在你身后,等你回来。”
信的末尾,还画着个小小的桂花糕,像个笨拙的安慰。七皇子捏着信纸,指节泛白,眼泪落在 “永远” 二字上,晕开了墨迹。他忽然想起离京前,放在坤宁宫门口的那块桂花糕,想起母亲转身时,微微耸动的肩膀,心里的怨恨像被阳光融化的雪,渐渐化成了水,带着点甜,又带着点涩。
“我……” 七皇子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见五皇子从食盒里拿出件新做的棉袄:“这是娘连夜缝的,里子加了厚棉,你穿上试试。” 棉袄的针脚有些歪,显然是苏凝不常做针线活,却在袖口绣了个小小的 “七” 字,与平安符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七皇子接过棉袄,触手生温,像裹着母亲的体温。他看着五皇子冻得发红的鼻尖,忽然想起御花园那巴掌,心里的愧疚涌上来:“五哥,对不起,那天……”
“过去的事,别提了。” 五皇子笑了笑,像小时候那样,拍了拍七儿的肩膀,“等你回去,咱们还在坤宁宫分食娘做的糖醋鱼,好不好?” 七皇子用力点头,眼泪却掉得更凶了,像要把这些日子的委屈都哭出来。
阳光透过松枝,在兄弟俩身上洒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金粉。碑亭下的雪开始融化,露出青石板上的刻痕,那是七皇子连日来划下的 “娘” 字,此刻被阳光照着,仿佛有了温度。
五皇子回京城复命时,把七儿的反应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皇上。皇上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在听到 “七皇子吃了皇后做的桂花糕” 时,嘴角勾起抹极淡的笑:“知道了。”
五皇子退下后,皇上拿起那封苏凝给七儿的信 —— 是李德全提前抄录的。他看着信上的 “永远在你身后”,忽然对李德全说:“把那串东珠给皇后送去,就说…… 皇陵苦寒,让她多备些炭火。”
李德全应着,心里却清楚,这串东珠与送五皇子的算盘、送七皇子的宝剑一样,都是皇上手里的棋。只是这一次,棋的落点似乎温柔了些,像在冰封的湖面上,投下了一颗试图破冰的石子。
坤宁宫的苏凝收到东珠时,正在给七儿绣新的平安符。听见李德全说 “皇上让您多备些炭火”,她的手微微一颤,银针穿过丝线,在符上绣出个小小的 “安” 字。窗外的腊梅还在开,香气似乎柔和了许多,像在预示着某个即将到来的春天。
她知道,母子间的裂痕不会立刻愈合,那些被猜忌和委屈刻下的伤,需要时间来抚平。但至少此刻,皇陵的雪开始融化,远方的儿子知道了她的心意,而这深宫的寒意里,终于透进了一丝微弱的、名为 “希望” 的光。这光或许微弱,却足以支撑着她,等那个倔强的身影,从皇陵的方向,一步步走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