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迎上父亲骤然锐利起来的目光,没有丝毫闪避,声音沉稳而有力:
“技术,才是硬道理!”
“靠手艺吃饭,心里踏实!不用看人脸色,不用琢磨那些弯弯绕绕!”他指了指工具角的方向,“您看咱家这日子,炉子暖和了,淋浴方便了,工具好使了,靠的是什么?不就是这点手艺?隔壁95号院……”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和警醒,“整天鸡飞狗跳,算计来算计去,为点鸡毛蒜皮打得头破血流,为了几十块钱闹得全院猜忌、威信扫地!图啥?”
“技术不一样!”雷二蛋的声音拔高了些,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锐气和憧憬,“它纯粹!它讲道理!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学好了,练精了,它就是安身立命的本钱,是改善生活的家伙什儿!是真正能帮到人、解决问题的硬家伙!”他的眼神越来越亮,仿佛已经看到了轰鸣的车间里,那些冰冷的钢铁巨兽在他手下焕发生机,“进了厂,我就想琢磨机器,琢磨工艺,把它们弄得更明白,用得更好!这才是正道!”
这番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家人心中激起层层涟漪。
短暂的寂静后,雷大炮猛地一拍大腿,震得桌上的碗碟都跳了一下!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瞬间爆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灼热的光彩!络腮胡子都激动得微微颤抖:
“好!有种!有志气!”他声如洪钟,震得屋檐下的麻雀再次惊飞,“技术工人,是厂里的脊梁!是顶梁柱!机器趴窝了,图纸看不懂了,工艺卡壳了,哪回离得了咱技术工人?靠耍嘴皮子、玩心眼子,能造出个屁!”他胸膛挺得老高,仿佛自己就是那根最硬的脊梁骨,目光灼灼地盯着儿子,“爹支持你!往技术岗上奔!奔出个人样来!”
徐兰看着儿子眼中那簇明亮的火焰,再看看丈夫那少有的激动神情,心里像灌了蜜一样甜,眼圈又忍不住泛红。她用力点头,声音带着欣慰的哽咽:“好!好!妈也支持!当技术员好!干净!体面!靠本事吃饭,腰杆子硬!”她仿佛已经看到儿子穿着干净的工装,在明亮的车间里指点江山的模样。
雷春梅用力一拍雷二蛋的后背,拍得他一个趔趄:“好小子!姐就知道你行!用技术为国家建设出力!给咱老雷家争光!”她眼里是毫不掩饰的骄傲。
雷小玲也用力点头,小脸因为兴奋微微发红:“二哥,你肯定能行!”那点小傲娇此刻化作了纯粹的信任。
雷小燕虽然不太懂“技术科”是啥,但看全家人都高兴,也跟着拍手蹦跳:“二哥最棒!当大技工!比爹还厉害!”童言无忌,惹得雷大炮吹胡子瞪眼,却也没真生气,嘴角反而咧了咧。
小小的方桌,被一种名为“理解”与“支持”的暖流紧紧包围。昏黄的灯光下,家人的脸庞都显得格外温暖。雷二蛋看着这一幕,胸腔里像是被温热的泉水填满了,一路暖到了四肢百骸。这就是他的根,他的力量源泉!
晚饭在一种昂扬而温暖的气氛中结束。夜渐深,星子爬上墨蓝的天幕,清冷的月光如水银般,悄然漫过屋檐,流淌在寂静的小院里。
雷二蛋没有立刻回屋。他独自站在院子中央,脚下是熟悉的、被岁月磨得光滑的青砖地。秋夜的凉风带着胡同里特有的烟火气拂过脸颊,微微有些寒意,却让他格外清醒。
一九五八年的初冬,比往年似乎来得更急一些。凛冽的西北风打着旋儿,卷起胡同里最后几片枯黄的槐树叶,狠狠摔在青灰色的院墙上。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着四九城的屋脊,酝酿着入冬以来的头一场正经雪。
97号院里,炉火烧得正旺。蜂窝煤特有的、带着点硫磺味儿的热气,混着炉子上铝壶里“滋滋”冒出的白汽,努力驱散着从门缝窗隙里顽强钻进来的寒意。堂屋中央的八仙桌擦得锃亮,映着炉火的光晕,暖烘烘的。
雷二蛋裹着件半新不旧的厚棉袄,歪在靠墙的条凳上,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一个自制的简易温度计——一根细玻璃管插在装了煤油和红墨水的瓶子里。看着液柱随着屋里的温度微微升降,心思却早就飘到了九霄云外。
“啧,这鬼天真够劲儿,”他哈出一口白气,看着它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眼瞅着都进腊月门了,轧钢厂那头咋还没个准信儿呢?”
五十章结尾那场实操考试,他自觉发挥得不错,几个老师傅当场还点了头。可这都过去小半个月了,录取通知书跟岗位分配,愣是石沉大海,半点动静没有。这滋味儿,比三伏天等一碗冰镇酸梅汤还磨人。
“急啥?厂子里办事,不得一层层批,一道道过?”雷大炮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带着点刚睡醒午觉的沙哑。他趿拉着棉鞋走出来,一身厚实的蓝色工装棉袄衬得身形更显魁梧,七级钳工的气场就算在家也收不住几分。他抓起炉子边温着的搪瓷缸子,“咕咚”灌了一大口浓茶,“你小子,就这点儿定力?跟你爹当年比差远了!老子等分配那会儿,该吃吃该喝喝,该抡大锤抡大锤,心里稳着呢!”
雷二蛋翻了个白眼,没接老爹这自吹自擂的话茬。心里嘀咕:您那会儿是抡大锤等分配,我这可是中专毕业等分配,能一样吗?技术岗!那才是咱这身本事该待的地儿!后勤?库管?那不成杀鸡用牛刀了?他理想中的画面,是穿着干净整洁的工装,在技术科明亮的办公室里画图、搞设计,再不济也是在轰鸣的车间里,用精密仪器指点江山,而不是……嗯,算了,不想了。
“爹,您今天下班,真没听着点啥风?”雷二蛋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这是他每天雷打不动的“例行询问”。
雷大炮抹了把嘴,大马金刀地在主位坐下,手指头习惯性地在桌面上敲着,仿佛在检查工件的平整度:“风?风大了去了!厂子里现在是大干快上,热火朝天!新车间的地基都打好了,听说要上马新设备!这节骨眼上,招人那是肯定的!至于具体分到哪……”他顿了顿,眼神瞟了儿子一下,“人事科老刘跟我透了个影儿,说你这中专文凭硬气,实操也漂亮,估摸着……差不了!” 这话他说得斩钉截铁,与其说是给儿子定心,不如说是给自己打气。他雷大炮的儿子,能分到后勤去?那不能够!
“真的啊爹?老刘真这么说了?”雷二蛋眼睛一亮,腰板都直了几分。老爹虽然爱显摆,但厂子里的人脉和消息,还是靠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