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带着第一批货回到藏兵谷时,天刚蒙蒙亮。
二十个人,每人背着一个鼓囊囊的麻袋,里面装着药材、布匹,还有少量盐铁。走了一夜山路,个个累得够呛,但眼睛里都闪着光——这趟活除了管事的工分,每人还能分到半斤盐,在山里这可是硬通货。
周典在谷口接应。看到陈明,他点点头:“辛苦了。路上可还顺利?”
“顺利。”陈明卸下背上的麻袋,“吴叔他们还在后面,货有点多,得分两批运。我叔让带话,说范家盯得紧,下次可能要换条路。”
周典招手让旁边的人把货搬去仓库清点,自己领着陈明往总务堂走:“你叔还说什么了?”
“他说范永昌最近动作很大,不但垄断了盐铁,连药材、皮货都要插手。城里几家老字号快撑不下去了,有的已经开始偷偷和范家合作。”陈明压低声音,“还有,刘把总被调去管后勤了,明升暗降,气得要死,昨天在太白楼喝醉了,大骂范家不是东西。”
周典脚步顿了顿:“喝醉了?说了什么?”
“说范家送霉米充军粮,说巴特尔偏心,还说……”陈明左右看看,声音更低了,“说阿济格要西进,范家想趁机把汉中变成范家的天下。”
总务堂里,张远声和李岩正在吃早饭——简单的粟米粥和咸菜。见周典带着陈明进来,张远声摆摆手:“坐下一起吃。”
陈明拘谨地坐下,张远声给他盛了碗粥:“路上辛苦了。你叔那边怎么样?”
陈明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张远声听完,和李岩对视一眼。
“刘把总这个人,能用。”李岩放下碗,“他对范家不满,对巴特尔也不满,正是我们可以争取的对象。”
“怎么争取?”张远声问。
周典接过话头:“刘把总贪财,但更看重面子。这次被调去管后勤,在军中抬不起头。如果我们能帮他‘立功’,比如……帮他搞到一批好粮食,让他在巴特尔面前露脸,他自然会对我们有好感。”
“粮食我们也不多。”张远声皱眉。
“不是我们的粮食。”周典微微一笑,“范家不是有粮食吗?陈明说他叔在收粮,虽然量不大,但一直在收。如果我们帮陈三泰把粮食‘卖’给刘把总,既帮了陈三泰,又拉拢了刘把总,还能让范家难受——他们不是想垄断吗?偏不让他们如意。”
李岩眼睛一亮:“这是个连环计。陈三泰出粮食,刘把总得功劳,我们得人情。而且粮食是卖给清军的,范家知道了也无话可说——难道他们敢说清军不该买粮?”
“但怎么操作?”张远声问,“刘把总现在被盯着,直接交易太危险。”
陈明忽然开口:“我叔认识粮库的一个小吏,姓钱,贪财,但嘴巴严。可以通过他中转,就说粮食是西安来的,走的是范家不知道的路子。”
张远声看着陈明,笑了:“你小子,比你叔还精。”
陈明不好意思地低头:“在山里这些日子,跟着周先生学了不少。”
“那就这么办。”张远声拍板,“周先生,你拟个详细的计划。李岩,让胡瞎子派人配合,确保安全。陈明,回去告诉你叔,这事若成了,以后他走货,我们优先保护。”
“是!”陈明起身,粥都没喝完就要走。
“急什么。”张远声叫住他,“把饭吃完。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陈明愣了愣:“革命?”
“就是……干大事的本钱。”张远声摆摆手,“吃吧,吃完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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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中城里,范永昌正在为巴特尔要求的会面头疼。
五日后,黑风峪,阿济格要见山里那些人。这差事办好了,是功劳;办砸了,是掉脑袋的事。更麻烦的是,巴特尔指定要范安陪同,明摆着是要范家全程担责。
“老爷,这事风险太大。”范安苦着脸,“万一山里那些人翻脸,或者阿济格王爷不满意……”
“没有万一。”范永昌打断他,“必须成。你去告诉山里那些人,阿济格王爷亲自招安,是他们天大的造化。条件可以谈,但必须归顺。告诉他们,王爷西进在即,没时间耗。若是不从……”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明白。
“可他们要是不肯呢?”
“那就让他们肯。”范永昌眼中闪过寒光,“你上次不是说,他们答应处理刘把总吗?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范安一愣:“这……才过去几天,应该还没……”
“去催!”范永昌拍桌子,“告诉他们,五日后会面前,必须看到刘把总‘出事’。这是投名状,也是诚意。如果连这点事都办不好,王爷凭什么信他们?”
范安明白了。这是要把山里那些人逼到墙角——要么办事,证明可用;要么不办,证明不可用。无论哪种,范家都能在阿济格面前有所交代。
“小的这就去办。”
“等等。”范永昌叫住他,“陈三泰最近在干什么?”
“老实得很,生意都按咱们的规矩来。就是……听说在偷偷收粮,量不大。”
“收粮?”范永昌眯起眼睛,“他哪来的钱?昌隆号的生意不是被我们压得差不多了吗?”
“不清楚。可能……是以前的积蓄?”
范永昌不信。陈三泰的性子他了解,不是坐吃山空的人。收粮,要么是囤积居奇,要么……是找到了新的销路。
“盯着他。”范永昌吩咐,“还有,查查他最近跟哪些人有来往。特别是……军里的人。”
范安领命退下。范永昌独自坐在书房里,手指敲着桌面。
陈三泰、山里那些人、刘把总、巴特尔……这些人和事像一张网,而他就在网中央。
但他不怕。因为他手里有钱,有粮,还有阿济格这棵大树。
只要操作得当,这张网就会变成他的提线木偶。
窗外传来卖早点的吆喝声,热腾腾的蒸汽在寒冷的空气中飘散。
新的一天开始了。
但有些人,可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范永昌端起已经凉了的茶,一饮而尽。
苦,但提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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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军大营,刘把总正在粮库里发愁。
库里堆着范家昨天新送来的五百石粮食,他随便扒开几袋,心就凉了半截——又是陈米,还掺着沙子。这要是发给弟兄们,非得闹起来不可。
“把总,这粮……发不发?”手下小旗官小心翼翼地问。
“发个屁!”刘把总骂道,“范永昌这老东西,真当老子好欺负?”
正骂着,一个穿着便服的中年人悄悄摸进来,四下张望后,凑到刘把总身边:“刘爷,小的姓钱,粮库的。”
刘把总警惕地看着他:“什么事?”
“小的有条财路,不知刘爷感不感兴趣。”钱姓小吏压低声音,“西安那边有批好粮,上等的白米,想走汉中的路子。但范家把持着商路,他们进不来。听说刘爷现在管后勤,所以……”
刘把总眼睛一亮:“多少?什么价?”
“第一批两百石,价钱比市价低一成。以后每月都能供,量可以谈。”
“为什么找我?”
“因为刘爷跟范家不对付。”钱姓小吏说得直白,“跟刘爷合作,他们放心。”
刘把总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笑了:“你背后是谁?陈三泰?”
钱姓小吏脸色一变,没说话。
“回去告诉他,这生意我做了。”刘把总拍拍他的肩,“但有个条件——粮食不能直接送进军营,得在外面交接。另外,账要做平,不能让范家和巴特尔知道。”
“明白!刘爷放心,小的办事,滴水不漏。”
钱姓小吏匆匆离开。刘把总看着他的背影,冷笑一声。
陈三泰这老狐狸,终于坐不住了。也好,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有了这批粮食,他就能在巴特尔面前露脸,说不定还能重回北门。
至于范家……等老子翻了身,有你们好看的!
他转身对还在发愣的小旗官说:“去,把库里的霉米挑一挑,能吃的单独放,实在不能吃的……掺到范家下次送来的好粮里,一起发给范家的商队护卫。”
小旗官一愣:“这……”
“他们能吃霉米,咱们的弟兄凭什么不能吃好米?”刘把总冷笑,“去办!”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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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兵谷,韩猛的猎兵队正在进行夜间训练。
这是新加的科目——如何在黑暗中快速移动、识别目标、精准射击。队员们蒙着眼睛,仅凭声音和触觉判断方位,用没有装填的燧发手铳练习瞄准。
“记住,夜晚作战,耳朵比眼睛重要。”韩猛在队伍前训话,“风声、脚步声、呼吸声、金属碰撞声……每一点声音都可能暴露你的位置,也可能暴露敌人的位置。今晚的训练,就是要让你们习惯在看不见的情况下作战。”
一个年轻队员举手:“韩教头,要是完全没声音呢?”
“那就制造声音。”韩猛说,“扔块石头,学声鸟叫,或者……等。耐心是猎手最好的武器。”
训练持续到子时。结束后,韩猛把几个小队长叫到一起。
“五日后黑风峪的会面,庄主让我们负责外围警戒。”他摊开地图,“清军肯定会派兵在附近监视,甚至可能设伏。我们的任务是确保会面安全,同时摸清清军的兵力部署。”
“要打吗?”一个小队长问。
“看情况。”韩猛指着地图上的几个点,“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是绝佳的埋伏位置。你们各带一队人,提前一天潜伏过去。如果清军有异动,不用请示,自行判断是否动手。记住,我们的首要任务是保证会面人员的安全,其次是搜集情报,最后才是杀伤敌人。”
“明白!”
队员们散去后,韩猛独自坐在训练场边,擦拭着他的燧发手铳。这把枪跟了他大半年,枪托已经被磨得光滑,扳机弹簧都换过两次了。
他想起很多年前在辽东,也是这样擦枪,准备第二天的战斗。那时候他以为自己在保家卫国,后来才知道,卫的不过是那些贪官污吏的家和国。
现在,他卫的是这片山,这群人。
虽然还是打仗,但意义不一样了。
远处传来守夜人的梆子声——三更了。
韩猛收起枪,起身回营。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雪地上拖出一道深深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