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安城,临时辟作的“勤王府”书房内。
烛火通明,映照着堆积如山的公文舆图。
萧景澄坐在案后,指尖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强压下胃部隐隐的不适,批阅着关于粮草调运的奏报。
玄甲卫的暗桩从京中传来的消息被他压在镇纸下,字字惊心。
萧景瑜最近的动向太奇怪了,竟然明目张胆的去了江南然后又绕道去了北境,还有萧云韶姐姐竟然病死了?
这病死有几分真几分假?
萧云韶姐姐联姻南边江湖势力,如今死了,是不是意味着南边势力将重新确认归属权。
忽然,书房门被急促叩响,未等他应声,他的心腹副将便推门闯入,脸色凝重,呼吸带着急促。
“主公,城里出事了!”
萧景澄抬起头,眸中倦色瞬间被锐利取代。
“何事惊慌?”
“城中突然有多人出现身体不适,症状相似,皆是发热、呕吐,浑身乏力。”
“请了几位医师去看,开了方子,但吃了药也不见好,反而像是……更重了。”
副将语速极快,带着明显的担忧。
萧景澄放下笔,身体微微前倾,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目前有多少人?”
“已发现的有十多个,分散在城东和城南的民居,但属下担心,这病来得蹊跷,恐怕不止这些,还会蔓延。”
“十多个……”
萧景澄低声重复,指尖在案桌上无意识地敲击着,大脑飞速运转。
这不是寻常的时疫,时疫多有征兆,且医师不会全然无措。
药石无效……更像……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让那副官都愣了一下。
“立刻下令:将所有出现症状者及其家眷,全部迁至城西旧营房隔离,派兵看守,许进不许出。”
“另找曾经历过瘟病的老医师前去诊治,所有用药、饮食由我们的人统一经手。”
他的指令清晰冷冽,毫无犹豫。
“是!属下这就去办!”
副将抱拳,转身欲走。
“等等。”
萧景澄叫住他。
副将回头,只见他们的主公已从案后走出,正拿起搭在一旁的墨色披风。
“主公?”
“我亲自去看看。”
萧景澄系好披风带子,语气平淡,却不容反驳。
副将大惊。
“主公不可!万一真是恶疫,您万金之躯,岂可亲身涉险?此事交给属下……”
“正因可能是恶疫,才更要亲眼去看。”
萧景澄打断他。
“若是人为,更要揪出幕后黑手。躲在府里,能看出什么?”
他走过副将身边,脚步未停。
“备马。再令一队玄甲卫随行,封锁相关街巷,严禁无关人等靠近,以免引起恐慌。”
他的声音渐行渐远,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决断与沉稳,甚至透着一股近乎冷酷的镇定。
副将看着他清瘦却挺直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不敢再劝,只得快步跟上执行命令。
城西旧营房被火把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病气与恐惧。
临时搭建的床铺上,躺着十数个痛苦呻吟的百姓,面色潮红,呕吐物酸腐的气息混杂着草药味,令人作呕。
萧景澄墨色的披风拂过沾满尘土地面,他面覆一方浸过药水的素绢,遮住口鼻,只露出一双沉静到近乎冰冷的眼睛。
他仔细扫视过每一个病患,目光在那些扭曲痛苦的面容上短暂停留,听着老医师在一旁低声汇报情况。
“……高热不退,脉象紊乱,绝非寻常风寒或时疫。”
老医师须发皆白,是萧景澄费尽心思从民间寻来的隐士,此刻他眉头紧锁,压低了声音,几乎只有两人可闻。
“主公,老朽行医数十载,曾游历南昭……此等症状,不似病,更似……蛊。”
萧景澄的目光骤然一凝,转向老医师。
“蛊?”
这个字眼,带着阴毒与诡谲,让他瞬间联想到了许多,南昭的皇子,那个名叫阴九幽的用蛊高手。
“是。”
老医师肯定地点头,神色无比凝重。
“但若要确认,寻常诊脉望气无用。”
“需得……在人生前,割开其皮肉,以特制药水淋于创口,观其反应。”
“而且,蛊虫若潜伏深或分散,可能不止测试一处……”
话未说尽,但意思已明:需要一个活生生的、尚未断气的病患,来承受这近乎凌迟的测试,才有可能找到真相。
空气瞬间凝固。
周围的玄甲卫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感受到那股压抑的气氛,纷纷屏息垂首。
萧景澄沉默了。
火光在他眼中跳跃,映照出他眼底深处剧烈的挣扎。
他看向最近的一个病患,那是一个不过六七岁的男童,此刻正蜷缩着,因高热而不住抽搐,小脸上满是痛苦。
用活人试药,已是残忍。
用尚有气息的病患做这种近乎解剖的测试,更是有违人伦。
一旦消息走漏,必将动摇军心民心,他这“勤王”的旗号也会蒙上污点。
利弊的天平在他心中剧烈摇摆。
一边是可能的道德污名、民心背离的风险,以及一条条或许还能挽救的生命。
另一边,是真相。
如果是蛊,这意味着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是针对他萧景澄、针对整个凌安城势力的阴毒攻击。
若不能尽快查明蛊毒来源和特性,任由其蔓延,死的将不是十几人,可能是成百上千,甚至导致整个凌安城的崩溃!
届时,死的的人会更多,他苦心经营的势力也将毁于一旦。
时间一点点流逝,病患的呻吟声如同催命符。
终于,萧景澄缓缓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里面所有的犹豫和挣扎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
他的声音透过药绢传出,低沉、平稳,不带一丝感情波动,清晰地落入老医师和身旁几名核心玄甲卫的耳中。
“测试。”
老医师身体微微一颤,垂下眼帘。
“……是。老朽需要准备药水。”
萧景澄补充道,语气冷硬如铁。
“选一个症状最重、救治希望最渺茫的。动作要快,结果,我要第一时间知道。”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名抽搐的男童,最终移开,落在角落里一个气息奄奄、无人照看的老者身上。
“……就他吧。”
命令已下,再无转圜。
他转身,不再看那即将被用于实验的病患,墨色的披风在火光下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
他走向营房外,夜风吹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他需要新鲜空气,也需要独自承受这个决定带来的重量。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手上沾染的,将不仅是敌人的血,还有自己子民那带着绝望与痛苦的温热液体。
但,那又如何?
“要记住,怜悯是这宫里最无用的东西。”
那个女人的声音再次在他脑海中响起,冰冷而清晰。
“弱者注定被支配,善良是没用的,力量才能决定一切。”
为了活下去,为了赢,他必须比敌人更狠,对自己,也对别人。
他抬头望向漆黑的天幕,凌安城的夜空,不见星光,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