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暗流与阳光
苏晓的插曲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散去后,湖面却似乎无法完全恢复之前的绝对平静。那种平静,曾是徐卓远用冷漠和距离精心维持的。封瑶能清晰地感觉到,自那晚她近乎直白地表明立场后,徐卓远周身那层无形的壁垒,对她而言似乎又薄了几分。那并非热情的消融,而是一种更深的、基于能力和立场认可的默许,允许她在他的安全距离内,占据一个更近的位置。
项目调试因数据源问题的发现而柳暗花明。徐卓远以惊人的效率重新校准了时间戳,模型运行的曲线终于摆脱了异常的震荡,开始朝着预期的轨迹收敛。接下来的几天,实验室里的氛围虽然依旧专注高效,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剑拔弩张,多了一丝心照不宣的协作感。
封瑶带来的丁香猴头菇茶,偶尔会出现在徐卓远的手边。他依旧不会道谢,但会沉默地喝完,空杯子会被规整地放回原处。有时,在长时间讨论算法细节、两人都唇干舌燥的间隙,他会主动起身去接两杯温水,将其中一杯默不作声地放在封瑶面前,动作自然得仿佛只是顺手。这些细微的、近乎本能的举动,被封瑶悄然收入心底,如同收集冰川融化的水滴,她耐心地等待着量变引动质变的那一天。
这天下午,封瑶提前结束了选修课,带着整理好的最新数据来到实验室。推开门,一股低压气息扑面而来。徐卓远并不在他惯常的电脑前,而是站在窗边,背对着门口,身形挺拔却透着一股僵直,正望着楼下被风吹得摇曳的香樟树冠出神。午后的阳光在他周身勾勒出金色的轮廓,却丝毫驱不散那份孤寂。
他的手机被随意搁在桌面上,屏幕还亮着,显示着刚刚结束的通话记录,联系人的备注只有一个简单的“J”字母,透着疏离和隐秘。
封瑶立刻放轻了脚步,像怕惊扰了什么。她将资料轻轻放在自己桌上,没有立刻出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沉滞,比之前遇到技术瓶颈时更甚,那是一种源自内心、难以排解的压抑感,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
过了足有五六分钟,徐卓远才缓缓转过身。他的脸色比平时更显苍白,唇线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那双总是锐利如寒星、能洞察代码最细微逻辑漏洞的眼眸里,此刻沉淀着一种深切的疲惫,以及一闪而过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厌弃。那不是对具体人或事的烦躁,更像是对某种无法摆脱的命运轨迹或无形枷锁的无力与抗拒。
封瑶的心微微揪紧。前世关于徐卓远家庭背景的那些模糊传闻——商业联姻、关系淡漠、控制欲极强的长辈——此刻碎片般在她脑海中闪现。那时的她如同仰望星辰,遥不可及,自然无法触及真相。重生后,她尊重他的界限,从未刻意打探,只想凭自己的努力一步步走近。但此刻,他身上散发出的这种气息,让她清晰地意识到,这座冰山之下,冻结的或许是足以溺毙温暖的、复杂而冰冷的暗流。
她深吸一口气,选择了一个最稳妥也最不会触及他此刻心防的方式。“数据我带来了,第三阶段的运行结果比我们预期的还要好,误差率又降低了零点三个百分点。”她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种稳定人心的力量,如同涓涓细流,试图抚平焦躁的沙砾。
徐卓远的视线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聚焦到她身上,那层厚重的冰壳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眼底深处的负面情绪被强行压下,恢复了工作时的冷静自持。他走到电脑前,接过数据报告,指尖快速划过纸面,目光锐利地扫过关键参数:“嗯,收敛速度提升了百分之十二。不错。可以开始着手准备下一阶段的优化方案了,重点是模型的泛化能力。”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低沉,但封瑶敏锐地听出了其中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那是情绪剧烈波动后留下的痕迹。
她没有追问,只是默契地接上工作,将优化方案的初步构想和参考资料在桌面上摊开,条理清晰地阐述着自己的思路,从算法选择到参数调整,再到可能遇到的瓶颈。她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缓,逻辑缜密,像一道温润而坚定的水流,悄然冲刷着实验室里残留的沉闷,将两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共同构建的、秩序井然的数字世界。
徐卓远听着,偶尔会打断,提出一个关键疑问,或者补充一个被她忽略的边界条件。两人的思维再次在算法的世界里激烈碰撞,火花四溅。高强度的心智活动,专注于共同目标的状态,似乎暂时驱散了他心头的阴霾,将他从那些不愉快的思绪中暂时剥离出来。
当讨论终于告一段落,复杂的公式和逻辑暂时被理顺,窗外已是夕阳西斜,橘红色的暖光透过明亮的玻璃窗,给冰冷的实验设备、堆叠的书籍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轮廓,连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都变得清晰而宁静。
徐卓远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抬手用力按了按紧蹙的眉心,眉宇间是浓得化不开的、源自精神深处的倦意。
封瑶看着他没有立刻收拾东西,而是从随身携带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个素雅的浅蓝色保温盒,上面印着细小的白色云纹,看起来干净又温暖。她轻轻将盒子推到他面前的桌角。
徐卓远睁开眼,目光带着一丝询问落在保温盒上,又移到封瑶脸上。
“我妈妈做的桂花糕,甜而不腻,用的是自家院子里那棵老桂花树的花。”封瑶语气自然,仿佛这只是朋友间再普通不过的分享,“她总担心我在学校吃不好,今天特意送来的。我尝过了,味道很好,分量也足,一个人吃不完。”她刻意强调了“吃不完”,消解了可能带来的施舍感。
徐卓远沉默地看着那个保温盒,久久没有动作。他周身那种抗拒的、生人勿近的气息又隐隐浮现。“家庭”、“亲情”、“母亲的关怀”,这些词汇对他而言,似乎关联着的并非温暖,而是某种更为复杂、甚至带着负担的情感联结。
封瑶没有催促,也没有收回,只是安静地等待着,目光清澈而坦然。她不是在施舍同情,也不是在刻意讨好,仅仅是一种基于并肩作战的同伴关系的、真诚的关怀。她懂得界限在哪里,也尊重他消化情绪的速度。
终于,在夕阳最后一道余晖即将隐没于地平线时,徐卓远伸出了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的手指,轻轻打开了保温盒的卡扣。盖子掀开,一股清甜馥郁的桂花香混合着米糕特有的软糯温热气息弥漫开来,瞬间与实验室里冷硬的科技感、淡淡的机油和电子元件气味形成了奇异的对比与融合。
他拿起一块造型精致、点缀着金色桂花的米糕,送入口中,缓慢地咀嚼着。甜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并不浓烈粘腻,却带着一种扎实的、朴素的、属于“家”的温暖质感。那是一种他记忆中几乎陌生的味道。
他依旧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向封瑶,但封瑶清晰地看到,他一直紧蹙的眉宇,几不可察地舒展了一毫米,紧绷的下颌线条也似乎柔和了些许。
这就够了。封瑶想。有些伤口,深埋心底,需要漫长的时间和绝对的信任才能小心触及;有些坚冰,冻结多年,需要恒定的暖意才能一点点消融。她不急,她有的是时间和耐心。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门被敲响,声音干脆利落,充满力量感。
“请进。”封瑶应道。
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红色篮球服、身材高大挺拔的男生抱着篮球走了进来。他额发被汗水浸湿,脸上却洋溢着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的阳光笑容,正是计算机系有名的运动健将兼学霸,陈劲。他看到徐卓远,眼睛一亮:“老徐!果然还在!我就知道找你准没错!走啊,去打一场?憋了一天了,再不活动活动筋骨就要锈住了!”
他的目光随即落到封瑶身上,笑容更加灿烂,露出一口白牙:“封瑶学妹也在啊!要不要一起来?看你整天跟老徐泡在代码和数据堆里,脑细胞死伤无数,也得讲究劳逸结合嘛!”
陈劲的出现,像一道毫无预兆的强烈阳光,瞬间冲散了实验室里最后一点沉闷。他是徐卓远极少数的、能称之为“朋友”的人之一,性格外向热情,神经大条却心思纯善,恰好以一种“蛮不讲理”的直球方式,弥补了徐卓远的极度内敛和封闭。
徐卓远瞥了他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淡漠:“不去。”
“别啊!”陈劲凑过来,一眼看到徐卓远手边打开的保温盒和里面所剩无几的桂花糕,毫不客气地伸手就拿了一块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赞叹,“哇!好吃!甜度刚好,又软又糯!封瑶学妹带的?怪不得老徐你不肯动窝,原来是在这里偷偷享受好东西!”
他夸张的赞美和自来熟的行为,让封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实验室里最后一丝凝滞的气氛也随之消融。徐卓远则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但并没有出言阻止,显然早已习惯了陈劲的这种做派。
陈劲的出现,以及他带来的充满活力的、属于篮球场和汗水的外部世界的气息,无意中为徐卓远提供了一个摆脱刚才低沉情绪的完美台阶和出口。他也让封瑶看到了徐卓远社交圈中罕见的一面——原来他并非完全排斥人际交往,只是需要像陈劲这样纯粹而毫无负担的存在。
“走吧走吧,就半小时!保证让你出出汗,什么烦心事都忘了!”陈劲继续鼓动,又对封瑶眨眨眼,带着点促狭,“学妹也一起来监督他嘛!免得他半路偷溜回来继续捣鼓这些看不懂的天书。”
封瑶看向徐卓远,他脸上虽然还是没什么表情,但那股拒人千里的冷硬似乎被陈劲这通胡搅蛮缠冲淡了些,眼底甚至掠过一丝无可奈何。
最终,在陈劲的半拉半劝、连哄带骗,以及封瑶带着浅浅笑意的目光注视下,徐卓远竟真的被他从椅子上拉了起来,有些勉强地、却又带着一丝如释重负般,被推出了实验室。
封瑶没有跟去,她留下来收拾两人散落在桌上的资料和草稿。看着窗外逐渐亮起的暖黄色路灯,以及楼下远处篮球场上隐约传来的运球声、奔跑声和陈劲那极具辨识度的爽朗呼喊,她轻轻舒了口气,嘴角噙着一抹温柔的笑意。
她意识到,爱情的救赎,并非只有温柔的渗透和耐心的守候,有时也需要像陈劲这样充满活力、不拘小节的“外力”来打破僵局,强行将人从自我封闭的牛角尖里拉出来,回归到鲜活的人间烟火气中。
而亲情的牵绊,如同母亲那盒及时的桂花糕,总是在她需要的时候,给予她最温暖的支持和底气,也让她有机会将这份汲取自家庭的温暖,小心翼翼地、不着痕迹地传递给那个看似拥有一切、实则内心荒芜的人。
冰山之下,暗流涌动,关乎过往,关乎家族,关乎他不得不背负的沉重。但也总有阳光试图穿透深水,带来暖意。那阳光,是同伴默契的协作,是朋友笨拙却真诚的关怀,是平凡食物里蕴含的家的味道,是篮球场上挥洒的汗水与呼喊。
她站在这里,既是观察者,也是参与者,用智慧陪伴他的征程,用温柔安抚他的创伤,耐心地等待着冰雪消融,春水奔流的那一天。她相信,那一天,正在一步步靠近。而属于她的,挣脱了前世桎梏、充满无限可能与希望的崭新青春轨迹,也因着这份坚定与温柔,愈发清晰、明亮地向前延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