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守府公堂之上那场石破天惊的当庭对质,如同在青霖城这潭表面死寂、内里却已滚沸的油锅中,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尽管赵汝成在事后试图以雷霆手段封锁消息,但“妖人”李清河孤身闯公堂、状告郡守“窃取龙脉、炼制邪物”的骇人听闻之举,以及随后发生的“地动”、邪物显形、公堂失火等一系列离奇变故,早已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伴随着目击者惊恐万状的描述,以野火燎原之势,迅速传遍了青霖城的大街小巷、茶楼酒肆、乃至最深幽的陋巷暗渠。
一夜之间,整个青霖城的气氛发生了微妙而剧烈的变化。持续多日的、令人窒息的死寂被打破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不住的、如同地下暗流般汹涌的骚动与哗然。
“听说了吗?昨日郡守府公审,那个李清河没跑,反而自己闯上去了!”
“何止闯上去!你是没见着,听说他当着钦差大人的面,直指赵郡守才是祸乱青霖的元凶!说赵郡守在城北皇陵挖坑布阵,用活人炼什么‘万魂煞’呢!”
“天爷!真的假的?用活人炼煞?这……这不是魔道行径吗?”
“千真万确!我三姑家的女婿当时就在堂下听着!他说李公子拿出个血淋淋的包裹,里面全是证据!赵郡守当时脸都绿了!”
“还有更邪门的!听说李公子拿出一块宝玉,放出一道清光,直接把赵郡守拿出来当证据的一块邪石给净化了!里面还跑出个鬼影子!”
“对对对!后来还地动了!走水了!肯定是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降下警示!”
“我就说嘛!好好的镇河塔怎么会塌?原来根子在这儿!赵郡守他……他这是要掘咱们青霖城的根啊!”
诸如此类的议论,如同瘟疫般在每一个角落蔓延。起初是压低了声音、带着恐惧的窃窃私语,但随着越来越多细节被补充(其中不乏漕帮、天工坊暗中推波助澜),随着人们回想起镇河塔崩塌时的诡异、全城戒严的压抑、以及近日来城北方向隐约传来的轰鸣和不时飘来的怪味,怀疑的种子迅速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
恐惧依旧存在,但恐惧的对象,正在悄然转移。从对“妖人李清河”的恐惧,逐渐变成了对郡守赵汝成那深不可测、令人毛骨悚然的野心的恐惧,以及……对青霖城未来命运的深切忧虑。赵汝成多年来依靠高压和权术建立的权威,第一次受到了来自底层民意的、广泛而剧烈的动摇。
市井间,开始出现一些胆大包天之徒,在夜深人静时,往郡守府外墙和衙门口张贴匿名的揭帖,上面写着“窃国者侯,窃钩者诛”、“龙脉泣血,万民何辜”等触目惊心的字句。虽然这些揭帖很快就被如临大敌的官兵撕去,贴帖者一旦被抓便是就地正法的下场,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种无声的反抗情绪,在压抑中滋长。
与之相对,郡守府的反应更是加剧了这种恐慌。对质次日,赵汝成便以“缉拿叛党同谋、清查谣言惑众”为名,颁布了更加严苛的戒严令。巡逻的兵丁数量倍增,盘查更加粗暴无理,稍有嫌疑者便被锁拿下狱,严刑拷打。一时间,青霖城仿佛变成了一个大监狱,人人自危。
然而,这种高压非但没有平息舆论,反而像是往火堆上浇油。“要是心里没鬼,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这是怕了!怕钦差大人查出真相!” 类似的念头在越来越多的人心中浮现。
百川书院,虽然被郡守府的兵丁“保护”(实为监视)得水泄不通,但苏文轩还是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得知了公堂对质的详情。他将自己关在书房内,久久不语,最终长叹一声,铺开宣纸,奋笔疾书。他写的不是奏章,而是数篇言辞犀利、引经据典、暗藏机锋的“时评”文章,通过秘密渠道散发出去。文章并未直接指证赵汝成,而是大谈“民心即天心”、“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以及古之权臣“倒行逆施,终致人神共愤”的典故。这些文章在士林和有心人中间悄然流传,进一步动摇了赵汝成在文人士子阶层中的威信。
天工坊内,欧阳轩听闻李清河当庭掷出玉简、引发清光净化邪物的消息后,激动得差点跳起来。“我就知道!李大哥必有后手!”他更加废寝忘食地投入到“惊阵弹”和改进各种机关武器的研制中,同时通过坊内工匠的网络,将郡守府“做贼心虚、疯狂镇压”的消息扩散出去,鼓舞那些暗中同情联盟的匠人和百姓。
漕帮更是活跃起来。雷豹虽然自身藏匿,却指挥着手下弟兄,利用对城市水道、街巷的熟悉,神出鬼没地散播消息,刻画赵汝成的暴行,甚至组织了几起小规模的、针对郡守府外围岗哨和税卡的骚扰行动,虽不致命,却极大地扰乱了赵汝成的部署,提振了己方士气。
而普通的青霖城百姓,则在恐惧、猜疑和一丝微弱的希望中煎熬着。茶馆酒肆里,说书人不敢再讲才子佳人,却有人开始隐晦地讲述前朝忠良蒙冤、最终沉冤得雪的故事,引得听众唏嘘不已。市井流传起一些童谣,歌词隐晦,却暗指“塔倒”、“陵荒”、“伪龙”等事。一种无声的共识正在形成:青霖城的天,可能要变了。而那个敢于直闯公堂、状告郡守的年轻人李清河,在很多人心中,不再是可怕的“妖人”,而成了一个蒙受奇冤、敢于抗争的悲壮符号。
钦差行辕内,周廷鹤面对眼前堆积如山的卷宗——既有赵汝成呈上的、关于李清河“罪行”的“铁证”,也有李清河当庭呈递的那个散发着淡淡邪气的油布包——眉头紧锁,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公堂上的情景历历在目。李清河的慷慨陈词、赵汝成的气急败坏、那诡异的清光、怨魂的尖啸、突如其来的地动和混乱……这一切,都太过蹊跷,太过违背常理。赵汝成的证据看似完美,却总透着一种刻意的工整,尤其是那方被清光净化的邪矿,更是致命的破绽。而李清河……那个少年眼中的坦荡、绝望与决绝,不像作伪。
他秘密召见了随行的刑名老吏和一位精通风水异术的幕僚,仔细查验那个油布包。包裹上的幽冥禁制已被周廷鹤亲自出手破除,里面的图纸、清单、记录,虽然残破,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邪异与真实。尤其是那份记录着被充作“耗材”的人名和数量的清单,字迹潦草,墨色深浅不一,显然是在极度仓促和恐慌中记录,不似伪造。
“大人,”幕僚面色凝重地低语,“这图纸所绘阵法,阴毒无比,确为窃取生机、逆转气运的邪阵。这清单上的材料,也多是与幽冥邪术相关之物。至于这‘耗材’……若为真,简直是骇人听闻!”
周廷鹤挥退幕僚,独自在灯下沉思。赵汝成……他到底想干什么?仅仅是为了权势?还是有着更可怕的图谋?李清河的话,虽然惊世骇俗,但结合这些证据,却似乎能串联起许多疑点。镇河塔、皇陵、龙脉、邪阵……一条模糊而恐怖的线索,逐渐在他脑海中清晰起来。
他知道,赵汝成此刻必然像一头被困的疯兽,随时可能狗急跳墙。自己虽为钦差,但在青霖城,实力远不如赵汝成根深蒂固。贸然硬碰,恐有不测。他需要更确凿的证据,更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
“传令下去,”周廷鹤对心腹护卫吩咐道,“加派暗哨,严密监视郡守府一举一动,尤其是通往城北方向的任何人员物资调动。没有本官手令,任何人不得提审李清河。另外……想办法,接触一下百川书院的苏文轩,但要绝对隐秘。”
他决定,以静制动,暗中调查。他要看看,赵汝成接下来会如何出牌。这场风暴,已然全城瞩目,他这位钦差,已无法置身事外,必须做出抉择。
而在郡守府深处,赵汝成屏退左右,独自坐在黑暗中,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公堂之辱,舆论哗然,权威受损,这一切都让他暴怒欲狂。但他毕竟是枭雄,深知此时冲动不得。
“周廷鹤这条老狗,看来是铁了心要跟本官作对了!”他咬牙切齿,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还有李清河那个小杂种,以及他背后那些阴魂不散的家伙!好!很好!这是你们逼我的!”
他走到密室一角,启动机关,一面墙壁缓缓滑开,露出一个幽深的通道。他沿着通道向下,来到一间更加隐秘的石室。石室中央,有一个以鲜血绘制的复杂阵法,阵法中心,悬浮着一面雾气缭绕的铜镜。
赵汝成割破手指,将鲜血滴入阵法。铜镜一阵波动,浮现出一张笼罩在黑袍中的模糊面孔,正是幽冥道的“迷心尊者”。
“尊者,计划有变。”赵汝成声音冰冷,“周廷鹤已起疑心,舆论对我们不利。‘伪龙’炼成还需几日?”
镜中传来沙哑的声音:“最快也需三日。但地气有扰,恐生波折。”
“三日……太久了!”赵汝成眼中闪过狠厉,“不能再等了!必须提前发动!你立刻准备‘万魂血祭’,加速熔炼!所需生魂……就从城中那些不安分的贱民中抽取!制造几起‘妖人作乱’的惨案,把罪名推到李清河同党头上!”
“如此……动静太大,恐难遮掩。”迷心尊者迟疑道。
“遮掩?”赵汝成狞笑,“到了这一步,还需遮掩什么?成王败寇!只要‘伪龙’炼成,本官手握龙气,便是这青霖城的天!周廷鹤?不过土鸡瓦狗!届时,全城皆为祭品,又有何妨?!”
他脸上露出疯狂而残忍的神色:“既然他们想看真相,本官就给他们看!看他们能不能承受这真相的代价!去准备吧!”
铜镜光芒熄灭。赵汝成独自站在阴冷的石室中,发出低沉而恐怖的笑声。权威受挑战?他要让所有人知道,挑战他权威的下场,唯有——毁灭!
青霖城,这座被推上风口浪尖的城市,已然成为了风暴的中心。全城瞩目之下,暗流已化为惊涛,最终的对决,一触即发。每一个人,都无法再置身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