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雾弥漫的长廊,没有尽头。
沈青梧赤足前行,脚踩在冰冷如骨的地面,每一步都像踏进千年前的尸山血海。
两侧墙面不再是石砖,而是由无数冤魂的记忆织成的流动画卷——惨叫、哭嚎、铁链拖地的声音,在她耳边层层叠叠地炸开,如同万针穿脑。
她看见自己。
那个十六岁的少女,跪在泥泞的山道上,喉间插着一根乌黑毒针,血顺着嘴角汩汩流出。
她想呼救,却发不出声。
而她的三个同门师兄弟站在雨中,手中还握着染血的刀,眼神空洞,仿佛他们杀的不是人,只是一具待运的尸体。
“师父教我们通幽之术,是为了送亡者安息……”少女唇瓣微动,最后一口气卡在喉咙里,“可你们……用它来杀人。”
画面一闪,换作东宫深处。
废太子被剥去冠冕,五花大绑拖入密室。
他不肯跪,被人用铁棍生生敲断膝盖。
刑官冷笑着递上一杯鸩酒:“陛下有旨,赐你全尸。”太子仰头狂笑,将酒杯砸向地面:“全尸?我大胤三万忠魂埋骨北疆,连名字都没留下,还要什么全尸!”
他们便改用白绫。
一条不够,换了三条。
他挣扎了一个时辰才断气,指甲抠进地板,指尖尽碎。
再一转,是北境雪原。
朝廷使者宣读圣旨:“战事不利,恐动摇国本,着即掩埋阵亡将士七千,报为‘疫亡’。”士兵们含泪掘坑,活生生将未死透的伤兵推进深坑。
有人哀嚎着伸手求救,却被一锹黄土覆面。
最后一幕,是一个年轻小兵睁着眼,嘴唇翕动,无声喊出两个字——娘亲。
不是皮肉之苦,是心魂被寸寸撕裂的痛。
这些不是别人的记忆,是她亲手翻出的三百桩沉冤,如今反噬而来。
地府要她“承其痛”,若心智稍有动摇,便会神识崩解,魂飞魄散。
可沈青梧没有停。
她走得极慢,却极稳。
眉心渗出血丝,七窍隐隐有黑气溢出,那是怨念入侵的征兆。
但她咬着舌尖,用剧痛维持清醒,一字一句在心中默念:“我不是来看故事的……我是来讨债的。”
前世她死于背叛,死后与地府立契,只为重活一世,亲手将那些践踏律法、吞噬忠良的人,一个个拖入地狱审判。
可现在她终于明白——她争的从来不是私仇。
是公道。
是那些本该被铭记却被抹去的名字。
是那些至死都没人听见的呐喊。
与此同时,忘川河面波澜骤起。
线清十指如飞,命纹丝自她腕间不断抽出,缠绕虚空,织就一幅横跨百丈的巨大光幕。
长廊内的一切,纤毫毕现地投映其上——沈青梧蹒跚的身影,墙上闪过的冤案影像,她眼中那一抹不肯熄灭的寒火。
所有滞留此地的冤魂都停下了游荡。
鬼差们驻足凝望,有的甚至卸下了狰狞面具。
一名老鬼差颤抖着摘下青铜头盔,露出满脸风霜,声音嘶哑:“这案子……当年是我亲手勾销的……我以为上面说得对,说他是谋逆……可原来……原来他只是不肯谎报军功……”
另一名执笔判官怔怔望着光幕中被活埋的北疆将士,突然跪倒在地,笔尖折断:“我写过三十七份伪判卷宗……每一笔,都是吃人血馒头……”
断言盘坐残碑前,佛骨舍利已化为灰烬,只剩一道微光护住心脉。
他抬头望天,声如洪钟:“诸位都看到了!这不是叛乱!这是被掩盖了百年的真相!她不是要颠覆冥府,她是替你们——替每一个无声者,夺回说话的权利!”
而在冥途最深处,血河倒影微微晃动。
萧玄策的意识从无边黑暗中浮起一丝。
他已近乎魂散,仅凭玉玺残印吊住一线生机。
可此刻,他透过血色涟漪,看见了那条长廊中的女人。
她正走过一片火海幻象,那是当年宫变之夜,一群宫婢被当作替罪羊烧死在冷宫。
一个小女孩扑到窗前哭喊:“我没有毒害贵妃!我没有啊!”可没人听。
沈青梧脚步一顿,闭上了眼。
一滴血,从她眼角滑落。
可她没有停下。
萧玄策的心,猛地被攥紧。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幼弟被毒杀前,躺在他怀里,气若游丝地说:“皇兄……你说公道会来吗?”
那时他答:“朕即公道。”
可如今他才知道,真正的公道,从不生于龙椅之上,而始于那些敢直视深渊、并愿意跳进去的人。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意识深处低语,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朕……准你代天行罚。”
话音落下,血河微颤,仿佛天地悄然应了一声。
长廊依旧无尽。
沈青梧继续前行,身影摇晃,却未曾倒下。
她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又被怨气冻结成冰,每走一步,都像拖着千钧枷锁。
可她嘴角,竟缓缓扬起一丝冷笑。
墙上的影像仍在变幻,痛苦如潮水般冲击她的神识。
但她已不再被动承受。
她在看,在记,在等。
等走到尽头。
等那个抉择降临。
她不知道前方是什么,但她知道——
这一条路,本就不该有人走。
既然她来了,那就只能往前。
哪怕尽头是虚无,是永寂,是魂飞魄散。
她也要亲自撕开这层遮天的幕布,让所有的光,照进黑暗。
让所有的声音,重新响起。(续)
回廊尽头,三座审判席赫然矗立。
左席刻“依律”二字,石面冷硬如铁,符文流转,似有无数律令在其间低语,规整森严,不容半分逾越;右席铭“顺势”,纹路扭曲如蛇,暗光涌动,仿佛混沌初开,万物皆可重塑——而中央那座,则空无一物,基座斑驳,却隐隐透出裂痕般的血色纹路,像是曾有人坐上,又被规则生生抹去。
机械之声自虚空传来,冰冷、宏远,响彻魂魄深处:“请选择你的立场。”
沈青梧站在三席之前,七窍流血,衣衫尽碎,身躯已濒临极限。
她低头看着手中那支判魂笔——地府授予的权柄象征,书写生死、裁定轮回的工具。
它曾是她的武器,也是枷锁。
她忽然笑了。
嘴角咧开,带出血痕,笑声嘶哑却锋利如刃。
“我不选。”她说。
话音未落,她猛地将笔尖朝下一插,咔嚓一声脆响,玉骨断裂,碎片四溅。
她竟亲手折断了这象征地府正统的法器!
“律?势?”她抬头,眼底燃烧着焚尽一切的火,“你们用‘律’压死忠良,用‘势’掩埋真相。三百桩冤案,七千亡魂,三万无名将士……这就是你们的秩序?”
她一脚踏在断裂的笔身之上,声音如雷贯耳:
“我要重新定义它!”
刹那间,天地震荡。
整条记忆回廊开始崩塌,墙面的记忆画卷不再只是影像,而是化作亿万冤魂的哭嚎,凝成实质音浪,如潮水般向四面八方冲击。
那些被篡改的卷宗、被勾销的名字、被封印的呐喊,尽数苏醒,咆哮着冲撞地府根基。
冥途颤抖,忘川翻涌,连九幽之下的黄泉灯都骤然明灭不定。
就在此时——
鸣冤鼓第十响,破空而起,响彻三界!
那一声鼓音,不是来自某一处,而是从所有曾含冤而终者的残魂心中同时炸开。
鬼门震动,轮回通道出现裂隙,就连早已沉寂千年的审判台残基,也迸发出猩红光芒。
线清十指猛然抽搐,命纹丝剧烈震颤,光幕剧烈波动。
“他们在切断连接!”她尖叫出声,面容惨白。
只见一名身披黑袍、手持生死簿的伪判官悄然现身,袖中抽出一道金锁,竟是以“真名契”为引,强行斩断命纹通联——他要封锁真相,湮灭投影!
可就在命纹即将断裂的瞬间——
异变陡生。
万千滞留忘川的冤魂齐齐转身,面向那道光幕。
没有言语,没有指令,他们一个接一个,主动撕裂自身残念,将最后一丝魂魄化作血丝,涌入命纹机!
“让世人看见……”一名老将军魂体消散前喃喃低语,“看见我们没死透时……还在喊陛下救我……”
“让他们听见!”北疆小兵的残影嘶吼,“听见我们被活埋时……还在唱军歌!”
血丝汇聚成河,逆流而上,硬生生撑住了即将崩断的命纹通联。
光幕最后定格的画面——
是沈青梧站在崩塌的长廊中央,脚下是断裂的旧笔,四周是翻腾的怨念风暴。
她缓缓抬起手,掌心之中,一把全新的笔正在凝聚。
它不似玉,非金非铁,由万千冤魂的执念、怒火与未尽之愿锻造而成。
笔锋所指,虚空撕裂,仿佛连命运都能划开一道口子。
她目光穿透层层冥雾,直指那高不可攀的地府中枢,唇角微扬,声音不高,却如天罚降临:
“现在,轮到我来写规则了。”
而在那片废墟般的意识深处,血河倒影微微一颤。
萧玄策的残魂缓缓睁开眼,望着那道倔强的身影,低声呢喃:
“……你走的这条路,比朕的龙椅更接近天道。”
风止,音绝。
唯余一道灰金色的锁链虚影,悄然缠上她即将踏出的脚踝——
仿佛,有某种古老而禁忌的权柄,正从深渊之下,缓缓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