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河之上,风如刀割,空气凝滞得仿佛连呼吸都会惊动某种沉睡的灾厄。
伪判官周身锁链寸寸崩裂,化作滚滚黑雾腾空而起,盘旋成一条狰狞龙形,缠绕其身,吞吐幽冥煞气。
那龙目赤红,似由万千冤魂哀嚎凝聚而成,每一道嘶吼都带着生前被抹杀时的剧痛与不甘。
“我不是徇私。”他声音低哑,却如雷贯耳,震荡整片哨境,“我是维持平衡!你以为揭开真相就能救世人?没有我们暗中调和因果,阳间早就因怨气冲天而崩塌!秩序不是靠哭诉重建的,是靠压下的!”
他的指尖划过虚空,一道漆黑符印正在成型——那是地府最高权柄之一,“诛邪令”的雏形,一旦落下,沈青梧不仅魂飞魄散,连转世轮回的资格都将被彻底剥夺。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沈青梧却笑了。
她站在血河边缘,广袖染血,身形单薄如纸,眼神却冷得像斩断轮回的刀锋。
她缓缓举起判魂笔,笔尖直指苍穹深处——那里,一颗本该黯淡无光的星辰,正被无数细碎冤念点亮,名为“判”。
“你错了。”她的声音很轻,却穿透风啸,字字入骨,“真正的平衡,不是掩盖,是清算。”
她顿了顿,唇角微扬,像是在笑这荒唐的冥律,又像是在祭奠那些永不得安的亡魂。
“它亮起来,不是因为有人想造反。”她一字一顿,声落如钟,“是因为有人终于敢说——‘不公’。”
话音未落,天穹震动。
那颗“判”星骤然爆发出刺目银光,一道细碎却坚定的光束垂落,正正照在审判台中央的残碑之上。
碑面裂纹蔓延,古老铭文逐一浮现,竟是上古冥律残篇:“凡蒙冤者,皆可启途;凡执笔者,不得蔽真。”
伪判官瞳孔猛缩,怒极反笑:“荒谬!这些早已被废的旧律,怎敢在此显化?”
可他尚未出手阻拦,异变再生。
远处,萧玄策倒在浮石裂隙边缘,气息微弱至几乎不可察。
他左手紧攥玉玺,指节泛白,仿佛那是他此生最后握住的东西。
意识早已沉入冥途深层,在一片混沌黑暗中,他看见了一扇青铜门。
门后,传来北狄古调吟唱。
那是他幼弟的声音。
那个八岁便被送出宫和亲、死于雪夜截杀的弟弟,灵魂竟被困于此,日日夜夜听着敌国歌谣,不得超生。
清明司记录写着“病亡”,可此刻他亲眼所见——那孩子身上缠着九道锁链,每一环都刻着大胤皇室秘咒。
原来连帝王之家,也逃不过被篡写的命运。
“我……错了吗?”他在意识深处喃喃。
不,不是错,是欺。
自登基以来,他以为掌控一切,实则不过是地府手中一枚听话的棋子。
他们用“稳定”为名,替他删去不该看的记忆,抹平不该知的真相。
就连亲弟之死,也被写成了顺理成章的病逝。
可现在,他看见了。
他也听见了。
忆烛燃烧的画面,三百冤案倒映忘川,那一幕幕惨状如同利刃,剜进他早已冰冷的心脏。
他忽然明白了沈青梧为何孤身一人站在这里,对抗整个冥府体制。
因为她不怕死,她怕的是——无人敢说真话。
最后一丝力气汇聚指尖,他在玉玺底部,以血为引,以命为契,刻下了一个字:
随即,手臂一扬,将传国玉玺掷入血河。
玉玺沉没瞬间,金光炸裂!
一圈涟漪荡开,逆流而上,直冲哨境天穹。
那光中蕴含帝王意志,跨越生死界限,竟与“判”星光束交汇,形成一道贯穿阴阳的诏谕虚影:
“凡被掩埋之冤,皆予重审;凡遭逆写之命,准其翻案。”
这是帝王临终前的最终敕令,也是人间对冥府的第一道反噬。
清明台上,命纹机轰然震颤,丝线狂舞,织出新纹:“君权破冥禁,赦令入轮回。”
断言站在台边,双膝缓缓跪地。
这位一生持戒守律的破印僧,此刻眼中布满血丝,掌心佛珠尽数崩裂。
他曾信奉地府铁律胜过信仰本身,可今日他看见的,是体制性的沉默,是层层叠叠的合谋,是一场持续千年的共犯结构。
他取下发间佛簪,颤抖着手,将其插入审判台基座。
“贫僧今日破戒。”他闭目低语,声音沙哑如砂砾摩擦,“只为守一个更大的义。”
佛光自簪尖涌出,纯净澄澈,与空中弥漫的冤魂之气交融,竟未相斥,反而共鸣升腾,在虚空中凝成一页空白律条,无字无形,却散发着庄严气息——仿佛天地都在等待第一笔落墨。
线清立刻上前,十指翻飞,以命纹丝为笔,以沈青梧喷出的精血为墨,开始编织。
丝线穿梭光影,渐渐成文:
“新冥律·首章”
凡沉冤未雪者,皆有权登台自诉;
凡遮蔽真相者,纵居高位,亦当受审。
每一个字成型,空中便响起一声轻叹,不知来自何方,却似亿万亡魂齐声低语。
伪判官立于高台,望着那一页新生律条,脸色阴沉如墨。
他看着沈青梧,看着萧玄策沉入血河的身影,看着断言跪地破戒,看着线清执笔立法……
一切都在失控。
不,不能失控。
他是秩序的守护者,是因果的裁缝,是这片冥土最后的堤坝!
他猛然抬手,判官笔倒转,蘸取心头精血,在空中挥毫疾书——
一道漆黑符印迅速成形,边缘燃着紫焰,正是地府最残酷的制裁:诛邪令。
只要落下,沈青梧将不再是“违规者”,而是“邪祟”,魂魄当场湮灭,永世不得存迹!
“你不配谈正义!”他怒吼,笔锋直指沈青梧眉心,“你只是个妄图颠覆轮回的疯子!”
可就在符印即将封印刹那——
忘川河畔,忽地传来一声鼓响。
咚。
伪判官怒啸,声震九幽,那支蘸满心头精血的判官笔在空中划出一道撕裂天穹的漆黑符印——“诛邪令”已然成型,紫焰缭绕,宛如冥府最深处爬出的诅咒,直扑沈青梧眉心!
这一击,不为审判,只为湮灭。
可就在符印即将落下的刹那——
一声鼓响,自忘川河畔炸起,如雷霆劈开万古沉寂。
咚、咚、咚!
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鸣冤鼓竟无人敲击,却自行轰鸣,一声接一声,节奏越来越急,仿佛积压千年的怨气终于找到了出口。
整座地府边境开始剧烈震荡,轮回通道崩裂出蛛网般的裂痕,那些曾被强行抹去记忆、打散魂魄、塞入畜道或炼成阴兵的冤魂,竟一个个冲破禁锢,从虚空中浮现!
他们无声,却目光灼灼;无形,却意志如铁。
男的披枷带锁,女的断颈垂发,孩童手握半截糖人,老者拄着残碑而来……万千魂影自四面八方汇聚,层层叠叠跪伏于审判台下,形成一片浩瀚如海的注视之域。
不是哀嚎,不是哭诉,只是静静地看着——看这天地是否还容得下一个“真”字。
风停了,血河凝滞,连伪判官笔尖的紫焰都微微一颤。
沈青梧立于风暴中心,七窍渗血,阳气几近燃尽。
她的身躯早已不堪重负,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刀片,灵魂被无数冤魂残留的痛楚反复撕扯。
她知道,再动用一丝力量,便是形神俱灭。
可她笑了。
嘴角扬起,染血的唇瓣勾出一抹近乎癫狂的决绝。
“你说我是疯子?”她缓缓抬起手,指尖颤抖却坚定地握住判魂笔,笔尖滴落的墨迹竟是她的心头血,“可若清醒之人皆选择沉默,那这世间,岂不早该烂透?”
她眸光一凛,不再犹豫。
噗——
判魂笔猛然刺入自己心脏!
鲜血喷涌,却未落地,而是化作一道赤红火线,缠绕笔身,瞬间点燃了藏于识海深处的契约残卷。
那是一纸与地府立下的生死契,如今却被她以凡人之躯、逆命之志,焚作引火之薪!
火焰升腾,竟是幽蓝中泛着金纹,如同轮回尽头最后一道光。
“我不要轮回。”她声音嘶哑,却穿透层层魂海,直抵天穹,“我不求超度。”
她一步踏出,踩在审判台最高处,衣袍猎猎,如旗不倒。
“我要以凡人之身,申请成为‘非常之判官’!”
一字一句,如锤砸落。
“启动‘终审程序’——审判你们,曾经做错的一切!”
话音落下,笔尖直指伪判官眉心。
那一瞬,时空仿佛凝固,连风都不敢动。
而就在那漆黑符印与血焰相撞的毫厘之间,天地骤然一静。
天空中的“判”星,光芒忽然剧烈闪烁,像是回应,又像是预警。
紧接着——
门后,传来一声久违的叹息。
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又沉重得压垮了万古寂静。
“……终于有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