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前的军需库,还没如今日这般压抑。
夕阳的光透过库门的缝隙斜斜溜进来,在满地堆叠的甲胄箱上洒下长长短短的影,泛着冷光的甲片映着余晖,竟透出几分暖意。
林资诚正弯腰整理新到的玄甲,指尖拂过甲片上细腻的纹路,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心里还揣着几分雀跃 ——
明天就是发装备的日子,新兵们该能领到合身的甲胄了。
这是他入营后独立负责的第一桩差事,父母反复叮嘱的 “以诚立身,莫负人望”,还在耳边嗡嗡绕着,像根绷得笔直的弦,提醒他万万不能出错。
可这份难得的平静,被 “哐当” 一声巨响狠狠砸破。
军需库厚重的木门被人猛地推开,带着一股疾风撞在门框上,震得头顶的灰尘簌簌往下掉。
李三石带着两个亲兵闯进来,靴底踩着甲胄箱的木板,发出 “咯吱咯吱” 的刺耳声响,像在撕扯什么易碎的东西。
他手里攥着一叠账册,胳膊一扬,随手扔在林资诚面前的案几上,账册 “哗啦” 散开,“新甲三十副”“灵草五十斤” 的朱红记录,在夕阳下格外扎眼,像一道道血痕。
“新兵的装备,换成旧甲和劣品。”
李三石斜倚在案几旁,重心压得案几微微下沉,手指漫不经心地敲着账册封面,咚咚的声响像敲在林资诚心上,语气里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带着不容置喙的蛮横。
“省下来的新甲和灵草,我要卖到黑市换灵石。你把账册改了 —— 要么同流合污,要么卷铺盖滚蛋,自己选。”
林资诚猛地直起身,手里刚拿起的甲片 “啪” 地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军需库里格外突兀。
他看着李三石那张写满嚣张的脸,又低头看了看账册上清晰的记录,喉结狠狠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刚入营的执拗,还透着几分青涩的坚定:
“军规规定,新兵必须发半新玄甲,灵草是用来给弟兄们疗伤的,绝不能克扣!我不能做假账,这既违背军规,也对不起信任我的弟兄们!”
“军规?”
李三石突然冷笑一声,那笑声像淬了冰,刺得人耳朵发疼。
他上前一步,动作又快又狠,一把揪住林资诚的衣领,将他狠狠按在摊开的账册上。
粗糙的纸页硌得林资诚脸颊生疼,纸纤维甚至刮破了他的皮肤,细小的血珠渗出来,与账册上的墨迹混在一起。
“在这里,我就是规矩!”
李三石的呼吸带着浓重的酒气,喷在林资诚脸上,又腥又臭。
“你以为你能保住这份差事?护国军里,想当这份差事的人能从营门排到城门口,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你不配合,我有的是办法让你滚蛋,让你在这军营里待不下去!”
他猛地松开手,林资诚踉跄着后退两步,后背撞在甲胄箱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刚要开口反驳,李三石接下来的话,却像一根烧红的铁针,精准戳中了他的软肋,将他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哦对了,我记得你父母还在都城南巷摆摊卖杂货吧?”
李三石踱步到库门口,双手背在身后,手指漫不经心地指着门外的方向,语气里满是赤裸裸的威胁,像毒蛇吐信。
“要是他们知道你得罪了我,你说 —— 以后会不会有人‘不小心’撞翻他们的摊子?会不会有人天天去‘查卫生’,找各种由头刁难,让他们再也摆不了摊,连生计都没着落?”
这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尖刀,瞬间刺穿了林资诚所有的坚守。
他家境普通,父母起早贪黑在街边摆摊,风里来雨里去,省吃俭用供他读书识字,好不容易托了远房亲戚的关系,才让他进护国军做了军需官,图的就是个安稳体面,也让父母能少受点累。
要是因为自己的执拗,连累父母没了生计,甚至被人暗中欺负,他万万不能接受。
林资诚的身体瞬间僵住,指尖微微发抖,眼里的坚定像被潮水淹没,渐渐褪去,只剩下深深的挣扎与恐惧。
林资诚攥紧的拳头,指节泛白,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尖锐的痛感顺着指尖蔓延,麻得他半边手都没了知觉。
可那紧绷的指节,还是一点点松开了,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他看着李三石眼底那抹毫不掩饰的得意,又想起父母在灯下佝偻着背,小心翼翼整理杂货的模样 ——
母亲的手总裂着口子,父亲的腰因为常年弯腰搬货,早就直不起来了。
喉咙像被粗布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好不容易挤出几个字,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还裹着未散的哽咽:
“我…… 我知道了。”
他顿了顿,头垂得更低,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声音细若蚊蚋却又无比清晰:
“我改账册,但是…… 只能这一次。”
李三石满意地笑了,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力道重得像块石头,与其说是安抚,不如说是赤裸裸的施压。
“早这样不就好了?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的声音里满是轻慢。
“跟着我干,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 黑市卖甲胄和灵草的钱,分你一成。”
说完,他带着亲兵转身就走,靴底摩擦地面的 “咯吱” 声,像钝刀在林资诚心上慢慢碾过,留下一道道火辣辣的痕迹。
那夜,军需库的油灯亮到了深夜,昏黄的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孤伶伶的影子,伴着账册翻动的细碎声响,显得格外寂寥。
林资诚坐在案几前,面前摊着要改的账册,手里的毛笔被他攥得发热,笔杆上的木纹都被汗渍浸得模糊。
笔尖悬在 “新甲三十副” 的 “新” 字上方,抖得几乎要坠落在纸上 ——
他想起父亲送他入营时,塞给他的那枚刻着 “诚” 字的桃木牌,木牌被父亲摩挲得光滑温润,当时父亲说 “带着它,就像爹在你身边,别做亏心事”;
想起自己刚拿到军需官任命时,对着营旗发誓 “恪守军规,以诚待人,绝不辜负弟兄们的信任”;
可现在,他却要在这代表军规的账册上,一笔一划写下谎言,要让那些等着新甲保命的弟兄,拿着不堪一击的旧甲去上战场。
墨迹终于还是落在了纸上,浓黑的墨汁将 “新” 字涂成一团黑,像块丑陋的伤疤。
他握着笔,在旁边艰难地写下 “旧” 字,那一笔一划,重得像灌了铅,每写一笔,都像在自己心上割一刀。
他看着那团墨迹,恍惚间觉得那不是墨,是正在流血的伤口,刻在泛黄的账册上,也刻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里。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格照进来,落在账册上,那团墨迹泛着冷幽幽的光,彻底浇灭了他 “以诚立身” 的初心。
从笔尖落下的那一刻起,他就成了自己曾经最不齿的人 ——
成了这腐败军规里,一枚身不由己却又罪孽深重的棋子,被欲望和威胁推着,一步步走向深渊。
天光微亮时,林资诚才把改好的账册小心翼翼地收好,叠得整整齐齐,却再也叠不好自己破碎的信念。
他下意识摸了摸胸口的 “诚” 字木牌,木牌的棱角硌得他胸口生疼,那熟悉的触感,却再也暖不了他冰凉的心。
他知道,这一次的妥协,像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松了口,往后再想回头,就难如登天了。
而那些还在等着领新甲的士兵,那些把他当成 “靠谱军需官” 的弟兄,终究会因为他的懦弱,拿到那些连刀都挡不住的旧甲。
这份沉甸甸的愧疚,像账册上的墨迹一样,渗进纸里,刻在心上,再也擦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