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海浪轻拍沙滩,篝火在营地周围跳跃闪烁。
中军大帐内的交谈声终于渐息,殷人族长姜堰与几位年迈的长老,在孙公公等龙语者内监的陪同下,被安排在专门腾出的营帐歇息。
那些丝绸被褥、陶瓷茶具,对他们而言都是梦中才有的神物,几位老人抚摸着光滑的瓷面,久久不能入睡。
龙一却没有睡意。他披着外袍,站在帐外高坡上,望着海湾中静静停泊的舰队剪影。天启号的船舷灯泛着幽蓝冷光,与其他九艘蒸汽舰的零星灯火截然不同。他心中波澜起伏——殷商遗民,这个发现太过惊人。
“殿下,夜深了,露重。”徐霞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伯爷不也睡不着?”
“如何能睡!”徐霞客走到他身侧,声音发颤,“三千年前,箕子东渡,竟真至此!《尚书》《史记》只言‘箕子走朝鲜’,谁曾想竟有支脉远渡重洋,来此绝域!”
“不止于史册。”龙一缓缓道,“殷人言语尚存古音,礼仪犹遵旧制,更兼对此地方圆数百里了如指掌。此乃天赐向导,亦是我等扎根此地之基石。”
徐霞客捻须点头:“彼等所求不过冶铁、农耕、医药等技艺。我所予不过举手之劳。互利互惠,合则两利。”
“正是。”龙一目光转向黑暗中的森林,“明日,便请殷人长老同往河谷地,共商筑城大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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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海湾雾霭未散,营地已炊烟袅袅。
殷人们早早起身,惊奇地看着明军操练、生火做饭。几个殷人孩童胆大,凑近了看士兵们用铁盒子烧水,被大人慌忙拉回。
龙一命人准备了丰盛早餐。殷人们学着用筷子,笨拙却认真。当甜味在口中化开时,许多老人眼中泛起泪花——这是记忆中早已模糊的、属于祖先故土的味道。
饭后,龙一率众在姜堰族长陪同下,前往河谷地实地勘察。
殷人们行走山林如履平地。姜堰族长虽年迈,但步伐稳健,手持乌木拐杖沿途指点:
“此片杉木林,树龄皆在百年以上,做梁柱极好。”
“此处地下有泉眼,四季不涸,可凿井。”
“前方那片向阳坡地,土质肥厚,种耐寒谷物或可一试。”
“需小心那片沼泽,看着是草地,下面却是深泥。”
张献忠听得连连点头:“老爷子,您这可是活地图啊!省了咱们多少工夫!”
姜堰族长抚须微笑,神色略显黯然:“只是……许多祖传技艺到底丢了。只会渔猎采集,看天吃饭。冶铜炼铁、织布制陶、驯养耕植……这些故土寻常技艺,于此地皆成绝响。”
龙一正色道:“族长放心,既为同胞,自当相助。筑城之后,立设学堂工坊,凡我大明所有,只要适宜此地,必倾囊相授。”
说话间,众人已抵达河谷地。此处地势果然极佳:背靠平缓石山,面临清澈白河,河谷开阔平坦,距海湾码头五六里。
徐霞客拿出罗盘勘测,连连点头:“此地坐北朝南,背山面水,藏风聚气,实乃筑城立基之上选!”
张小凡更关注防御:“背靠石山,只需在两侧及正面筑墙便可成坚固堡垒。可在石山高处设了望烽燧。”
姜堰族长补充道:“此地乃三部落交界缓冲之处,素无固定归属。只是正对北面‘黑风峡’,冬季北风凛冽。且……偶尔有巨熊从峡中出没。”
张献忠咧嘴一笑:“风大?筑高墙便是!熊?正好,皮子做褥,肉做干粮!”
众人都笑起来。
龙一沉吟片刻,环视众人:“我意已决,便在此处筑城,命名‘新津城’,取‘新大陆津梁’之意。诸位以为如何?”
“殿下英明!”
姜堰族长躬身道:“贵人既决,我族自当鼎力相助。筑城所需人力,我‘有熊氏’可出三百壮丁。其他两部落,老朽也可代为联络。”
“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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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计既定,雷厉风行。
当日下午,龙一在河谷地举行仪式,正式宣布“新津城”破土动工。三千明军将士、数百匠户工兵,以及三百名殷人壮丁,齐聚白河畔。
龙一亲执铁锹,掘起第一抔土,高声道:“此城,将是大明在新大陆之基石!亦是我华夏遗民重焕新生之地!凡出力者,无论明人殷人,皆为新城之民!”
“万岁!”明军将士齐声呐喊。
殷人们在龙语者翻译下激动不已——这意味着他们不再仅仅是山林中漂泊的猎人,而是有“城”、有“地”、有“身份”的人了!
工程随即展开。
匠户营大显身手。他们指导殷人使用铁制斧锯,砍伐巨木的效率提高了十倍不止。殷人则指出哪些树木木质最佳。双方合力,一根根合抱粗的杉木、松木被放倒,拖往城址。
筑墙是重中之重。张小凡设计的城墙采用“木石混合棱堡式”:以粗大原木为龙骨,内外两层,中间填充碎石沙土;城墙呈锯齿状凸出;四角及城门处建箭塔。
殷人从未见过如此复杂精巧的构筑,看得目瞪口呆。但当他们亲手将巨木立起,用榫卯结构连接,看着城墙拔地而起时,自豪感油然而生。
张献忠负责伐木和外围警戒。他将军中好手与殷人猎手混编成小队。合作伊始闹出笑话:一个殷人猎手发现熊迹,示意明军火铳手准备,结果火铳巨响,熊没打到,反把殷人猎手吓了个跟头。但很快,双方磨合出战术:殷人诱敌设陷,明军远程狙杀。
最热闹的是“文化交流”。工休时,双方围坐篝火,用手势、半通不通的语言加上龙语者辅助,艰难而有趣地交流。
一个明军老铁匠给殷人青年展示锻打。殷人青年看着通红的铁块在锤打下变成刀形,眼珠子快瞪出来,比划着问:“这个……比黑曜石……好?”
铁匠拍拍铁刀,指指青年腰间的黑曜石匕首,做了个对砍动作:“这个,结实!不断!”
另一边,殷人妇女教明军辨认可食用的野果、块茎和草药。她们拿出一种块茎烤熟分给士兵。士兵一试,粉糯香甜,大喜过望。
医官孙医师如获至宝,拉着通译详细记录每一种植物。殷人妇女见这位“大医”如此重视她们世代口传的知识,说得更加起劲。
语言学习磕磕绊绊。明军士兵学得最快的是狩猎词汇和骂人话。殷人则对数字、工具名称学得很快。一种混杂着官话、方言、殷商古语和手势的“新津话”开始萌芽。
徐霞客是最忙碌的人之一。他带着地理小组,在姜堰族长陪同下测绘地图。殷人们对这片土地的认识深入骨髓:每一条溪流的源头,每一座山丘的植被,每一处可避险的洞穴……这些知识被一一记录。
龙一坐镇中枢,协调各方。每日忙至深夜,但他坚持巡视工地,与军民同食。看到明军士兵教殷人青年使用锯子,殷人老者向明军孩童讲述山林故事时,他感到由衷欣慰。
这不仅仅是筑一座城,更是两个分离三千年的文明支流,重新汇合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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