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禁军军官的身影贴着岩壁滑过,靴底裹着的鹿皮在碎石上擦出几乎不可闻的轻响,活像只衔着猎物的夜狸。营地边缘巡逻的影煞死士刚转过巨石,他已蜷在岩缝阴影里屏住呼吸,等对方的冷光石照过,才借着风动松枝的掩护,三个起落便抵到高地之下。他没有贸然攀爬,指尖抠住石缝稳住身形,喉间滚出三声极轻的啼鸣 —— 不是夜枭,倒像寒鸦临死前的低泣,尾音裹着特殊的颤音,在夜雾里传得不远不近。
哑奴的脊背瞬间绷成拉满的弓,短匕在袖中顶得布面凸起,却没有出鞘。他按住沈静姝欲探身的肩,指节在她腕上轻叩两下 —— 是 “静观其变” 的暗号,自己则缓缓侧过半个头,蒙面布下的眼睫扫过岩壁苔藓,死死盯着下方那团黑影。
军官似是接收到信号,抬手在胸口交叠成奇特形状:双手掌根相抵,十指蜷曲如蝉翼,拇指内扣处恰好露出腕间半块褪色刺青 —— 是金蝉卫独有的玄鸟纹。
“金蝉!” 沈静姝的指尖猛地掐进掌心旧伤,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这暗号是萧煜亲授的死令,除了直属麾下无人知晓,连哑奴都只是认得手势,不知其源。
哑奴眼中的寒芒淡了三分,却依旧攥着短匕没松,只对着下方缓缓颔首。月光恰好落在他腕间的旧刀穗上,穗子末端缠着半圈青铜丝 —— 那是十年前阮家军斥候的标识,陆九瞥见时,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缩。
军官攀援的动作干净得像抹残影,指尖抠住岩石凸起的力道极大,指甲缝渗出血珠也浑然不觉。登上高地时他未敢直身,先屈膝行了个军礼,声音压得比松涛还低:“卑职陆九,奉金蝉大人令,混入司礼监队伍接应夫人。” 他约莫三十岁年纪,颧骨上有道月牙形旧疤,是弓弩擦伤的痕迹,唯有双眼在夜色里亮得惊人,扫过沈静姝发间的淬玉燕簪时,目光多停留了半瞬。
“司礼监?” 沈静姝往阴影里缩了缩,岩石的凉意透过衣料渗进来,“是陛下的人,还是长春宫?”
“明面上查‘星陨异象’,实则由刘瑾带队。” 陆九语速极快,掌心在地上比划着势力分布,“那太监揣着贵妃的鎏金令牌,身后跟着钦天监两个老东西,还有我们二十名禁军伪装的护卫。谷里另有两股势力:黑水营的死士扮成商队,马车上全是炸药;还有伙人身穿兽皮,腰间挂着狼头骨 —— 是狼突部残兵,当年他们覆灭恰与阮家军旧案牵连。”
沈静姝的心跳漏了半拍。亲王、贵妃、北疆残部,再加上神出鬼没的铃铛人,这落星驿像个烧红的棋盘,各方棋子都在往火坑里跳。她摸向袖中蜡片,指尖触到背面刻的九宫纹路,突然问道:“他们都冲着密匣来?”
“消息走漏得蹊跷。” 陆九的眉头拧成结,“黑水营要夺密匣助亲王逼宫,狼突部想翻旧案,刘瑾是要毁了密匣 —— 听说里面记着贵妃当年构陷忠良的铁证。不过他们都卡在地宫入口了,那地方藏着奇门机关。”
“何种机关?” 哑奴突然用指节敲了敲地面,是他罕见的主动发问。
“钦天监的老东西说,是‘九星锁宫’局。” 陆九压低声音,报出一串术语,“地盘九宫布着六仪,天盘九星移位对应时辰,需等天蓬星值符落坎宫,再用特定信物催动枢纽。强行拆毁会引地脉塌陷,他们正对着星图算时辰。”
沈静姝猛地攥紧蜡片,背面的九宫格恰好对应九星星位,而璃龙佩的纹路正是天蓬星的图腾!萧煜果然没说错,她手里的东西才是真正的钥匙。
“金蝉有何指令?” 她的声音里掺着不易察觉的颤音。
陆九从怀中摸出卷桑皮纸,边缘沾着松脂,墨迹混着淡淡的龙脑香 —— 是萧煜惯用的熏香。“大人说局势已乱,让夫人作壁上观。待他们斗得两败俱伤,或机关开启时再出手。” 他顿了顿,补充道,“卑职在营中策应,刘瑾的贴身令牌刻着‘长春’二字,很好辨认。”
桑皮纸展开时簌簌作响,上面只有萧煜的笔迹:「忍、待、准、狠。」四字力透纸背,墨痕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沈静姝的指甲掐进掌心,血珠滴在 “狠” 字末端,晕开一小团暗红。她想起陈骞死前的嘱托,想起石头惊恐的眼神,缓缓将纸卷塞进衣襟贴肉处。
“留意刘瑾,还有那个铃铛人。” 她看向陆九,“此人唱的谣曲藏着线索,木杖上似乎有阮家军旧纹。”
陆九的眉峰挑了挑:“夫人也见过他?昨日卑职在溪边见他用木杖画九宫图,与地宫入口的纹路分毫不差。营里人都怕他,说他夜里会偷挖死人骨头。” 他又转向哑奴,躬身行了个礼,“哑叔,当年阮家军旧部只剩您和大人,务必护好夫人。”
哑奴的喉结滚了滚,目光落在陆九颧骨的旧疤上,缓缓点头。那道疤他认得,是十年前狼突部偷袭时,他亲手为少年陆九包扎的伤口。
陆九临走前往营地方向扔了块石子,引开巡逻兵的注意,身影瞬间融进夜色。高地上只剩松涛声,沈静姝靠着岩石坐下,看石头蜷在哑奴身边,小手攥着哑奴的衣角,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哑奴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个铃铛,又画了道横线,最后指向地宫方向 —— 是说铃铛人与机关有关。
下半夜的风突然转寒,营地传来一阵短促的骚动。先是墨鳞卫的弯刀撞在马车上的闷响,接着是影煞短弩上弦的轻响,最后归于沉寂。沈静姝猜是小股冲突,却见哑奴突然直起身,望向谷口的方向,眼神凝重如铁。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营地终于热闹起来。黑水营的人在生火造饭,炊烟里混着马粪味;狼突部的残兵用兽骨敲击地面,唱着苍凉的歌谣;钦天监的两个博士早已蹲在地宫入口,罗盘指针疯转,星图上压着的铜砝码对应着天枢位。沈静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蜡片在袖中发烫,像是在呼应某种遥远的召唤。
异变就在此时炸开!
马蹄声如惊雷滚进山谷,铁蹄砸在碎石上溅起火星,惊飞了崖边的夜枭。一骑快马疯冲进来,骑士甲胄上嵌着三支羽箭,箭羽是戍卫营特有的玄色雕翎,他几乎是滚鞍落马,甲胄撞在石头上发出刺耳的脆响:“京畿戍卫营…… 封谷了!张统领带着三千人!”
营地瞬间成了炸锅的蚂蚁。黑水营的人摸向马腹的炸药包,引线露在外面;狼突部的残兵搭弓对准谷口,箭镞闪着寒光;刘瑾跌坐在宫灯旁,念珠捏断了线,紫檀珠子滚了一地。沈静姝在高地上看得分明,戍卫营的旗帜已插满谷口,玄色披风在风里猎猎作响,为首那员大将的头盔上,插着皇帝亲赐的朱缨。
“是张承业。” 哑奴突然打了个手势,“皇帝的心腹。”
沈静姝的指尖冰凉。皇帝这是要一网打尽?还是想坐收渔利?密匣里的秘密究竟藏着多大的惊天动地,竟让九五之尊亲自出手。
就在各方势力剑拔弩张之际,地宫入口突然传来狂喜的呼喊:“成了!天任星移位!戊仪归位!”
沈静姝探头望去,只见钦天监的博士正按住罗盘,指针终于停在坎宫方位,地宫入口的青石砖缝里渗出淡金色雾气,九宫格地砖开始顺时针转动,每块砖上的星纹都亮起微光。刘瑾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尖声道:“快!开地宫!密匣是本宫的!”
哑奴突然按住沈静姝的肩,短匕瞬间出鞘,刃面映着下方的金光。他指向地宫入口的天任星标记,又指了指谷口的戍卫营,最后做了个 “锁” 的手势 —— 是说机关开启之日,便是重围收紧之时。
沈静姝摸出璃龙佩,玉佩不知何时已烫得惊人,与袖中蜡片产生细微的共振。下方的营地乱成一团,戍卫营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地宫的石门正在缓缓升起,淡金色的雾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而那消失了一夜的铃铛声,突然在谷深处响起,伴着沙哑的哼唱,越来越近:
“星子归,匣子开,阎王亲自把门拍…… 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