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福海再度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若是叫皇上和娘娘知道了,怕是不好。”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精准地打开了剪秋身上无形的枷锁。
她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是啊,她还有选择吗?
在这深宫里,她从来都没有选择。
她沉默地垂下眼,如同一个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木偶,僵硬地跟着江福海,一步步挪进了那间庑房。
房内陈设简单,看起来皇后也着意添置过许多。
最刺目的,是窗上那个崭新得过分、红得扎眼的“囍”字。
突兀地贴在那里,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江福海指了指那张铺着陈旧褥子的木椅:
“你睡床。我就在这里歇。”
剪秋没有再看他一眼,也没有任何回应,只是默默地走到床沿,直挺挺地坐下。
身下的床褥倒是换洗过的,带着皂角的干净气息,并没有她预想中太监身上那种令人不适的气味。
她就那么坐着,睁着眼睛,盯着对面墙上那片浓重的黑暗,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天明。
偶尔,窗外微弱的月光移动,会照亮那个猩红的“囍”字的一角。
剪秋的目光掠过,喉间忽然溢出一声极轻的抽气,像是无声的嗤笑。
说起来,今夜……
原是她的新婚之夜呢。
一片冰凉的死寂中,两行眼泪毫无征兆地滑落,迅速洇入她早已被夜露打湿的衣领,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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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的一个午后,剪秋奉命去内务府取了一批新到的丝线。
她刻意低着头,拣选人少僻静的小路走,只想尽快办完差事,缩回长春宫。
就在一处宫墙转角,却与一行人不期而遇。
抬着辇轿的太监停下脚步,辇轿上端坐的,正是柔妃安陵容。
剪秋心中一凛,立刻侧身垂首,退至墙根,跪下行礼:
“奴婢给柔妃娘娘请安。”
安陵容目光落在她身上,并未立刻叫起,而是细细打量了她片刻。
眼前的剪秋,虽穿着旧衣,但收拾得干净。
只是那份曾经作为景仁宫掌事姑姑的锐气与沉稳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被抽空了魂灵的恭顺,以及眼底难以掩饰的疲惫。
“起来吧。”安陵容的声音温和,听不出丝毫情绪,“秋深了,地上凉。”
“谢娘娘。”剪秋低声应道,站起身,依旧垂着眼,准备等柔妃先行。
安陵容却并未立刻起驾,反而轻轻叹了口气:
“本宫瞧着,你气色不大好。可是身上的伤还未好利索?本宫那里还有些上好的伤药,消肿祛瘀是极好的,回头让寒玉给你送些去。”
剪秋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头垂得更低:
“劳娘娘挂心,奴婢一切都好。”
“是么?”安陵容语气轻柔,仿佛只是随口一提,“那便好。本宫还以为,那慎刑司阴寒,你身上又带着伤,恐会落下病根。如今看来,皇后娘娘到底还是顾念旧情的,虽则……嗯,到底给了你和江公公一个安稳。”
她的话说得滴水不漏,仿佛全然相信了皇后那套“成全佳偶”的说辞,甚至带着几分赞许。
可那句“顾念旧情”、那句“安稳”,听在剪秋耳中,却像精准地刺在她鲜血淋漓的伤口上。
剪秋声音却依旧强自镇定,甚至带上了几分刻意的疏离与扞卫:
“皇后娘娘仁德,对奴婢恩重如山。奴婢能得娘娘恩典,已是天大的福分,不敢再奢求其他。”
安陵容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的微光,只淡淡道:
“是了,皇后娘娘自然是仁德的。你能这般想,自是最好。在这宫里活着,能有个依靠,彼此照应着,总好过孤零零一个人,任人……作践。”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极轻,却像重锤般砸在剪秋心上。
“本宫还要去给太后请安,便不久留了。”安陵容说完,轻轻挥了挥手。
太监们抬起辇轿,平稳地离去。
剪秋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秋风吹起她略显单薄的衣角,带来刺骨的寒意。
“顾念旧情”……
“安稳”……
“彼此照应”……
“任人作践”……
每一个词都在她脑中反复回响。
她僵硬地转过身,朝着承乾宫的方向,一步一步地挪去。
只是那脚步,比来时更加沉重,更加踉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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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南府。
隆冬的第一场大雪簌簌落下,将新修葺的阮府宅院温柔覆盖。
青砖黛瓦换上了素白银装,庭中那株老梅虬枝缀满晶莹,暗香在清冽空气中浮动。
府内暖意融融,地龙烧得正旺,驱散了北地的严寒。
阮芝,曾经的颂芝,正兴致勃勃地指挥两个新来的小丫头贴窗花。
红艳艳的“福”字衬着窗外雪光,分外喜气。
“左边些,再高一点点……哎,对了对了!”她嗓音清脆,带着前所未有的轻快。
如今她是阮府四小姐,虽心底还存着几分旧时习惯,想伸手自己来做,却被小丫鬟们慌着拦下,
“四小姐,让我们来,仔细冻着手。”
阮芝这才恍然笑笑,收回手,拢了拢身上崭新的缎子棉袄,心头暖得好似揣了个手炉。
这一切,都像一场不敢奢望的美梦。
这里是她的家,是她和姐姐们的家。
西次间里,阮兰正斜倚在暖榻上,小腹已有明显的隆起。
她身上盖着柔软的狐裘毯子,指尖轻轻抚过腹部,眼神是过往深宫里从未有过的宁和。
阮桂端着一碗刚炖好的燕窝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道:“二姐,用些羹汤吧,一直温着呢。”
阮月正坐在窗下核对年节账簿,府中开支用度如今皆由她打理。
闻声抬起头,她接过阮桂手中的瓷碗,试了试温度,才递给阮兰。
“雪大,莫要着了寒气。”她的声音依旧清淡,却含着显而易见的关切。
阮兰接过,微微一笑:“有你们在,还能冷着我不成?”
她目光扫过窗外忙碌的阮芝,唇边笑意更深,“瞧把她高兴的。”
“她本该如此。”阮月轻声道,目光也随了过去,“这才是她这年纪该有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