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那“咎”字还在烧,像有人拿烙铁在我皮肉上刻账。肩头落了片焦叶,轻得几乎没重量,可我偏觉得它压得我喘不过气。
那只黑爪已经完全探出裂隙,五指如钩,指甲泛着幽青,一节节骨头上缠着锈迹斑斑的锁链——锁的不是爪子,是半截残剑。剑身扭曲,铭文剥落,却仍能听见微弱的哀鸣,像是被活埋千年的魂在哭。
我认得那声音。
诛邪剑灵。
它本该镇在冥狱第七层,守着当年那一战的尸骸堆。如今却被硬生生从封印里扯出来,像条破麻绳似的挂在妖族大圣的爪子上,任其抽取剑意重塑形体。
“别让它们合体!”
虚空炸开一道裂口,赵无锋的神魂猛地闪现,铠甲残破,眉心战纹裂成两半。他只来得及吼出这一句,乱流便卷着他撕成碎片,连灰都没留下。
我右手指节发白,扣着归墟剑化成的算盘,左掌死死压住“咎”字。脑子里还卡着苏红袖那句话:“你娘死的时候,是你亲手递的剑。”婴儿哭声、老道士低语、玉坠碎裂的脆响,全在耳道里打转。
不行,现在不是发愣的时候。
我抬手,用算盘边缘狠狠敲了自己掌心三下。
“啪!啪!啪!”
清脆响动在耳边炸开,像是当年司徒明拿戒尺抽我后脑勺。杂念被硬生生斩断,神志瞬间回笼。
黑爪动了。
整条手臂从裂隙中钻出,肌肉虬结,覆盖着漆黑鳞片,胸口浮现出一个残缺图腾——冥狱之心。那团暗红符纹正缓缓旋转,像是要吸尽天地戾气。
我挥动算盘砸去,算珠撞上虚影,“嗤”地穿了过去,没留下半点痕迹。
“蠢货,”算盘缝隙里突然传出声音,带着星河流转的嗡鸣,“你忘了当铺的茶渍也能养剑?”
是司徒明。
我没回头,也没问他是怎么附在算盘上的。这些年他啥时候真正在过账房?八成又是拿剑灵当墨水写账本。
可他说的没错。
三年来,我每天半夜擦那七柄锈剑,用的都是隔夜茶泡过的布。茶水混着铜锈、灰尘、还有我打翻的酒渍,年复一年浸透了每一寸布角。那些布早就扔了好几十块,可味道一直留在袖口,洗都洗不掉。
我反手一抹,沾满陈年茶渍的布角拍上归墟剑身。
“滋——”
一声轻响,像是热油浇在冰面上。
锈迹开始剥落,一片片往下掉,露出底下流转七彩光华的剑脊。整把算盘剧烈震颤,木框崩裂,算珠四散飞射,落地时竟燃起细小火苗,转眼化作灰烬。
归墟剑,现形!
我顺势横斩,剑气裹着茶香、布屑、还有一丝隔夜桂花酿的酸味,劈向那半凝成的大圣虚影。
这一剑没有惊天动地的威势,反倒像极了我在当铺门口扫地时随手一挥——懒洋洋的,带点不耐烦,却又准得离谱。
剑光撞上冥狱之心。
没有爆炸,没有轰鸣。
只有一声极轻的“噗”,像谁吹灭了最后一盏灯笼。
大圣虚影猛地一僵,胸口图腾裂开蛛网状纹路。紧接着,整具躯体从内向外炸开,化作无数跳动的狐火,橙红中泛着青焰,四散飞舞于裂隙边缘,未落地便悄然隐没。
我站着没动。
剑还在手里,掌心“咎”字依旧滚烫,但热度变了,不再是灼烧,倒像是……呼应。
几缕远去的狐火忽然顿住,在空中划出微小弧线,朝我这边偏了偏。
我眯起眼。
这些火,认得我?
脚下地面微微震动,我蹲下身,捡起一块碎石拨开浮灰,露出一道极细的红线,从裂隙底部蜿蜒而出,末端消失在黑暗里。红线表面浮动着细微纹路,和刚才苏红袖裙摆飘落的花瓣脉络一模一样。
“司徒明。”我低声问,“刚才那火……是不是认得我?”
算盘残架静静躺在地上,再没声音。
风卷着灰烬打转,一片焦叶打着旋儿落在我肩头,和之前那片一模一样。
我盯着它看了两息,忽然笑了。
“行啊,你们一个个都来跟我打哑谜。师父藏名字,狐狸记血债,现在连把火烧完了还要给我留暗号?”我抬起左掌,看着“咎”字在皮肉下微微跳动,“好啊,我不急。反正房租还没交,桂花酿还没讨回来,你们想玩,咱们就慢慢玩。”
话音刚落,体内七剑齐鸣。
不是哀鸣,也不是警兆,而是一种……共鸣。
像是多年没调音的琴弦,突然被人拨了一下,虽不和谐,却有了回应。
我缓缓站直,归墟剑横握在前,剑尖垂地,恰好压住那根因果红线。
远处,最后一点狐火熄灭。
风停了一瞬。
然后,更轻地吹了起来。
那风不对劲。
不是冷,也不是热,而是带着一股陈年旧书翻页时的霉味,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铜铃声。
我皱眉。
这味道……
银发、红绳、铜铃。
说书先生夜无痕最爱挂在手腕上的那串。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某缕熄灭的狐火突然重新亮起,微弱如萤,却诡异地悬在半空不动。
接着是第二缕。
第三缕。
一共九点,排成弧形,像是谁在虚空中画了个笑。
我握紧剑柄,掌心“咎”字猛地一跳。
那九点狐火同时转向我,轻轻晃了晃,像在打招呼。
然后,其中一点缓缓飘向地面,在触及尘埃的刹那——
“叮。”
一声轻响。
铜铃声。
狐火熄灭,原地多了一枚银色铃铛,表面刻着细密符文,正是夜无痕常戴的那一款。
我盯着它,没动。
铃铛静静躺在灰烬里,像是等我弯腰去捡。
可我知道,只要我一碰它,下一秒就会有张笑嘻嘻的脸从火里钻出来,拍着手说:“掌柜的,咱们又见面啦!”
我不怕他出来。
我怕的是——
这铃铛根本不是他留下的。
而是我体内某段记忆,主动把它召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