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州城,这座孤悬于黄河之畔的雄城,在草原联军如同潮水般连绵不绝的猛攻下,已经坚守了数日。
城墙上下,早已是一片狼藉,残破的旌旗在硝烟中无力地垂着,原本青灰色的墙砖被火油、鲜血浸染得斑驳陆离,随处可见坍塌的垛口和焦黑的痕迹。
守军的伤亡日益惨重,箭矢、滚木擂石也渐渐消耗殆尽,全城军民几乎到了极限,全凭着一口不屈的信念和巡抚杨继盛那钢铁般的意志在苦苦支撑。
城外的草原联军大营,气氛也同样凝重。连日来的强攻,非但没有拿下这座坚城,反而在城墙下丢下了数千具尸体,士气受挫,几位部落首领的耐心也渐渐消磨殆尽。
他们习惯了在旷野上纵马驰骋、砍瓜切菜般的战斗,对这种残酷的攻城消耗战感到无比烦躁和愤怒。
这一日,攻势暂歇,战场出现了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突然,联军大营中传来一阵骚动和凄厉的哭喊声。只见一队凶神恶煞的草原骑兵,驱赶着黑压压一大群人走向阵前。
这些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大多是被俘的明军士卒、沿途掳来的百姓,其中更有大量的老人、妇女和孩童!
他们被绳索串联着,在皮鞭和刀枪的威逼下,步履蹒跚地向前移动,哭声、哀求声、咒骂声响成一片,凄惨之状,令人不忍卒睹。
城头上的守军看到这一幕,顿时骚动起来,许多人目眦欲裂,握紧了手中的兵器,却又无可奈何。
一名草原万夫长策马来到阵前,用生硬的汉语朝着城头高声叫骂:
“城上的南蛮子听着!识相的,赶紧开城投降!否则,就让这些两脚羊,替爷爷们填平你们的护城河!看你们的箭,射不射得穿自家人的胸膛!哈哈哈!”
残酷的威胁,伴随着猖狂的笑声,在旷野上回荡。
城头上,巡抚杨继盛在亲兵的护卫下,快步登上最前方的城楼。
当他看清阵前那密密麻麻、哭喊连天的老弱妇孺时,这位身经百战、以刚强着称的老臣,浑身猛地一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扶在垛口上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是他的子民!是大明的百姓!其中或许还有从肃州、凉州逃难而来,却不幸落入敌手的同胞!如今,却要被敌人驱赶着,来冲击自己誓死守卫的城池!
“抚台大人!不能放箭啊!那里面…那里面有孩子啊!”一名年轻的守城把总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
“大人!开城门救救他们吧!”也有血性的军官红着眼睛吼道。
杨继盛死死咬着牙关,嘴唇已被咬出血痕,浑浊的老眼中,泪水混合着血丝,滚滚而下。
他何尝不想救?他何尝忍心看着自己的百姓惨死城下?
可是…城门一开,敌军铁骑瞬息即至,仅凭城中数千守军和万余民兵如何抵挡?兰州必破!城中十数万军民,将尽遭屠戮!届时,整个陇右门户洞开,关中危矣!
这是何其残酷的两难抉择!是眼睁睁看着城下的百姓送死,还是打开城门,将全城军民乃至更后方无数的生灵推向地狱?
“抚台!敌军开始驱赶人群了!”哨兵嘶声喊道。
只见阵前,草原骑兵开始用套马杆和皮鞭,凶狠地抽打驱赶那些哭喊的人群,逼着他们向护城河和城墙冲来。人群在绝望中向前涌动,哭喊声、哀求声震天动地:
“军爷!开开门吧!我们是汉人啊!”
“孩子!我的孩子!别推了!”
“娘!娘!我怕!”
这凄厉的声浪,如同千万把钢刀,狠狠剐着城头每一个守军的心。
杨继盛猛地闭上眼睛,两行滚烫的血泪从眼角滑落。
他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眼中已是一片死寂的决然和近乎崩溃的疯狂。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放箭!!!给我放箭!!!阻挡一切靠近城墙者!违令者…斩!!!”
命令下达,城头上却出现了一瞬间的死寂。许多士兵的手在颤抖,弓都拉不开。
“放箭!!!”杨继盛拔出佩剑,架在了身旁一名犹豫的弓箭手脖子上,双目赤红如血,“违令者,军法处置!放——箭——!”
“咻咻咻——!”
终于,零星的箭矢带着守军痛苦的呜咽声,射向了城下。起初稀疏,但随着军官的厉声催促和敌军骑兵在后方的无情砍杀驱赶,箭雨逐渐变得密集起来。
利箭破空,无情地射入人群。老人扑倒在地,妇女紧紧抱住孩子被射穿,孩童的哭声戛然而止……护城河边,瞬间变成了修罗场。鲜血染红了河水,哭喊声被惨叫声取代。
城头上,杨继盛如同石雕般僵立在原地,任凭血泪横流,任凭身后传来士兵们压抑的痛哭和呕吐声。他亲手下令,屠戮了自己誓死要保护的百姓。这一刻,他的灵魂仿佛已被撕碎。
草原联军首领在远处冷眼旁观,嘴角带着残忍的笑意。他们不在乎这些“两脚羊”的死活,只想用这最卑劣、最有效的方式,摧毁守军的意志。
第一波被驱赶的百姓几乎死伤殆尽,战场再次暂时沉寂,只留下城下堆积的尸体和哀鸿遍野的惨状。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到化不开的血腥味和绝望的气息。
杨继盛缓缓转过身,看着城头上那些面色惨白、眼神空洞的士兵,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哑道:
“擦干泪!站稳了!我们的身后…是兰州!是关中!是…千万个家!今日之罪…我杨继盛…一肩担之!但城…绝不能破!”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悲壮至极的力量,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军心。
兰州城,仍在人间地狱中,顽强地屹立着。但城头上下,每一个人,都已背负上了沉重的血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