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饱含着咸湿的水汽和离愁。铁环城标志性的大雾非但没有随着午后的到来而消散,反愈发的浓重,如同一块巨大的、湿冷的灰色裹尸布,将整个码头笼罩。能见度极低,远处的船桅和建筑都变成了模糊的鬼影,人们的交谈声也因为这雾气而显得沉闷、压抑。
码头上人声鼎沸,但却并非喜悦的喧闹。卡佩利家族的卫士们喊着号子,将一批批沉重的木箱搬运上那两艘新赠的内河大船上。箱子里装的是侯爵赠予佩恩的精品铠甲、闪亮的武器、成堆的纳晶,以及一切能想到的、确保女儿在远方也能过上优渥生活的物资。这不仅仅是嫁妆,更是一位父亲倾其所有的庇护。
侯爵本人,这位卡佩利家族的掌舵人,正紧紧握着大女儿的手。他鬓角已染霜华,但腰杆依旧挺直,只是此刻,那双惯于发号施令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柔情与不舍。
“父亲,请您务必保重身体。”女儿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她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以免让父亲更添忧虑。
侯爵伸出宽厚的手掌,轻轻抚摸着两位女儿的头发,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才沉声开口:“傻孩子,该保重的是你。远离家乡,一切都要听佩恩的安排。杜拉耶骑士和他手下的人,都是家族最忠诚的勇士,他们会用生命护卫你的安全。”他的目光投向一旁正在指挥安置工作的杜拉耶骑士,一位面容坚毅、眼神锐利的中年男子。杜拉耶感受到侯爵的目光,立刻转身,右手重重扣在左胸,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骑士礼,眼神中尽是誓死效忠的决然。
侯爵继续叮嘱,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给你的那些人,不仅是仆人,更是你在新领地立足的根基。厨子知道你的口味,侍女懂你的习惯,那些战士和他们的家属,将来就是你的领民。记住,你代表的是卡佩利家族的荣耀与未来。”他将一个沉甸甸的、镶嵌着家族纹章的纳晶核钱袋塞进女儿手里,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这番近乎“托孤”般的安排,让周围的卡佩利家族贵族们面色凝重。他们纷纷上前,向小姐行礼告别,言语中充满了祝福,但眼神里却交织着担忧,仿佛这不是一次寻常的远嫁,而是一次前途未卜的远征。整个送行场面庄重得令人窒息,弥漫着一种近乎诀别的悲伤。
与码头中心的沉重形成对比的,是稍远处由肯特带领的采买队伍。这些即将随佩恩返航领地的高武人群,享受着最后的购物乐趣。铁环城特有的香料、精致的银器、柔软的羊毛织物……他们兴奋地比较着,讨价还价,盘算着将这些家乡没有的特产带回去与家人分享。肯特脸上挂着爽朗的笑容,作为本地人的向导,他大声招呼着同伴,试图用这种热闹驱散心中的一丝不安。然而,每当他的目光瞥向码头那凝重的核心,笑容便会微微一僵。
佩恩站在码头一侧,不断给上前见礼的卡佩利家族其他贵族们回礼。他的队员们也因为即将回家而振奋,但他却丝毫感受不到轻松。他的心跳得异常剧烈,像一面被疯狂敲击的战鼓,撞击着他的胸腔。这种没来由的生理反应让他极度警惕。
“怎么回事?”佩恩暗自思忖,眉头紧锁,“这种感觉……从未如此强烈过。”他天生神识双魂,感知力远超常人,此刻,他那敏锐的灵觉正疯狂地向他发出警告。他闭上眼睛,努力扩展自己的感知。
在他的“视野”中,周围不再是物理世界的景象,而是能量的流动。码头上人群的生命之火如同点点星光,而铁环城本身则弥漫着一种惰性、阴冷的能量场,这很正常,是这座雾都固有的属性。但今天,在这片固有的阴冷之下,他感知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东西,一丝丝诡异、粘稠、充满恶意的能量,正从城市的不同角落,如同受到无形磁铁吸引的铁屑,悄无声息地向码头区域汇聚。它们像潜伏在深海下的毒蛇,缓慢而坚定地聚合,酝酿着某种未知的危险。这种能量属性阴寒,却又带着一种扭曲的活性,让他脊背发凉,却又说不清道不明。
他猛地睁开眼,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霉味的雾气,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但那股不安感却像这浓雾一样,死死地缠绕着他,越来越重。
他转向身边莱特,声音紧张而显得有些沙哑:“通知下去,加快装船速度!让肯特他们尽快回来,不要再逛了。这雾……有点邪门。”
莱特看到他苍白的脸色和紧握的剑柄,心中一凛,立刻领命而去。
佩恩再次将目光投向浓雾深处,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场看似普通的离别,恐怕不会平静地结束。阴影,正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逼近。
铁环城的风突起,裹挟着鱼腥和垃圾的腐臭,吹过港口区泥泞的街道。在这里,贫苦的流民像垃圾一样堆积在每一个能遮风的角落,眼神空洞,等待着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明天。
一个流民蜷缩在一堆湿漉漉的麻袋后面,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他的呼吸早已微弱得如同游丝,浑浊的眼睛望着灰蒙蒙的空中,等待死亡的最终降临。然而,死亡并未如期而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骨髓深处钻出的诡异变化。
“呃……嗬……” 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怪响。
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抽动,起初很轻微,像是打冷颤,但很快就变得剧烈而扭曲。他的四肢以不可能的角度反向弯曲,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他体内强行重组骨骼。他原本呆滞无神的眼睛,迅速蒙上一层浑浊的阴翳,随即,那阴翳下仿佛有血丝渗出,迅速蔓延,直至将整个眼球染成一种不祥的、野兽般的赤红。
“看……看他……他怎么……” 不远处,一个注意到异常,惊疑不定地指着,声音颤抖。
在周围零星几个尚有意识的流民惊恐的注视下,那个扭曲者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血色,变得灰白、干瘪,如同陈年的尸骸。他的手指剧烈痉挛,指甲诡异地变长、突起,变得乌黑而尖锐,像是野兽的爪子。
这不是死亡,这是比死亡更可怕的变异。
他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动作僵硬而扭曲,完全违背了人体的常理。他佝偻着身体,喉咙里持续发出枯哑、断断续续的低吟,那声音充满了对血肉的原始渴望。他赤红的眼睛扫过周围那些因饥饿和疾病而同样奄奄一息的流民,里面没有任何人类的感情,只有纯粹的、狂暴的食欲。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流民聚集区炸开。
“怪物!他变成怪物了!” “跑!快跑啊!” 尖叫声此起彼伏。
但逃跑已经太晚了。几乎在同一时间,港口区各个角落,那些躺在地上、蜷缩在破棚子里、倚在墙边的无数流民,都开始出现了同样的症状。抽动声、骨骼错位声、痛苦的嘶吼声、以及变异成功后那嗜血的低吟,汇成了一曲地狱的交响乐。
数量越来越多,几十个,几百个……灰白色、赤眼的“人形野兽”纷纷扭曲地起身,它们茫然四顾,然后被活人的气息所吸引。
浪潮,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