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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七。
这个名字在林渊脑中闪过,却没有激起半点波澜,像一块石头沉入冰冷的深潭。他紧绷的肌肉没有丝毫放松,握着刀柄的手指依旧稳定有力。
眼前这个从芦苇荡里钻出来的东西,确实是宋七的模样。浑身挂满了烂泥和水草,一张脸被污垢糊得只剩下两个惊恐的眼白,哆哆嗦嗦地站在那里,像一只刚从泥沼里被拔出来的萝卜,散发着一股混合了恐惧、淤泥和庆幸的复杂气味。
“渊……渊哥……”宋七的牙齿还在打着架,他看着林渊,又看了看被林渊护在身后的杨爱,眼泪和着泥水就下来了,“我……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呜……”
林渊没有动,目光如鹰隼,将宋七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确认他身后没有跟着尾巴,也没有明显的致命伤口,只是看起来狼狈得像条刚被水淹过的狗。
“你怎么活下来的?”林渊的声音很平静,不带任何劫后重逢的喜悦,只有审问般的冷漠。
这个问题让宋七的哭声一滞。他抹了把脸,结果抹得更花了,结结巴巴地开始了他的讲述。原来他被林渊一脚踹下悬崖,惊恐之下胡乱扑腾,竟幸运地抱住了一截顺流而下的浮木。他不敢松手,就那么任由激流将他冲到了下游。直到水流变缓,他才拼了命地划到岸边,钻进了这片芦苇荡,本想躲到天亮,却没想到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壮着胆子过来一看,竟真的找到了他们。
“……那水,冰得能把骨头冻酥了,我好几次都以为自己要死了,可一想到渊哥你还在,我就……我就……”宋七说着,又要开始哽咽。
“行了。”林渊打断了他,站起身。劫后余生的情绪是最无用的消耗品,他没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能走吗?”
“能……能走,就是腿有点软。”宋七连忙点头。
林渊不再看他,转身扶起同样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杨爱。她的脸色比刚才好了一些,但依旧苍白得像一张薄纸,嘴唇的紫色也未完全褪去。接触到林渊的手,她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但终究没有挣脱。她现在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我们不能待在这里。”林渊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对她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天一亮,东厂的番子就会沿着河岸搜索。这里太开阔,是死地。”
宋七一听“东厂番子”四个字,刚缓过来的一点精神又泄了气,紧张地四下张望:“那……那我们去哪儿?这黑灯瞎火的……”
林渊的目光投向了远离河岸的、那片更加深邃幽暗的密林。黑暗,既是危险,也是最好的掩护。他白天在破庙时听到的水声,不仅指引了他们跳崖的生路,也让他对这片区域的地形有了一个模糊的判断。河流所在,地势必然低洼;而山林深处,地势会逐渐抬高,也更有可能找到可以藏身的岩洞或山坳。
“跟着我,别出声,别掉队。”林渊没有过多解释,只下了最简单的命令。他一只手搀扶着摇摇欲坠的杨爱,另一只手反握着绣春刀,刀锋在微弱的星光下,泛着一层不易察觉的冷光。
他没有把刀收回鞘中。在这片未知的山林里,真正的危险,或许才刚刚开始。
三人再次踏上了逃亡的路。
这一次的跋涉,比之前在追兵压迫下的狂奔更加磨人。没有了肾上腺素的支撑,寒冷、饥饿和疲惫如同潮水般一波波涌来,不断侵蚀着他们本就所剩无几的体力和意志。
林地里崎岖不平,腐烂的落叶下藏着湿滑的苔藓和尖利的碎石。宋七走在最后,好几次都脚下一滑,摔得龇牙咧嘴,但他看着前面林渊沉默而坚定的背影,硬是把叫声憋回了肚子里,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踉跄着跟上。他现在算是彻底明白了,跟着这位渊哥,或许会吃尽苦头,但至少有活下去的可能。
杨爱的情况最差。她本就是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何曾受过这般苦楚。一只脚赤着,早已被划得鲜血淋漓,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寒气顺着伤口钻心刺骨,她的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视线也开始阵阵发黑。
终于,在一个陡坡前,她脚下一软,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向一侧倒去。
林渊几乎是本能地手臂一紧,将她整个人捞回怀里。少女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冰冷得像一块顽石。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不受控制的剧烈颤抖。
“走……走不动了……”杨爱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丝绝望的哭腔。她不是不想走,是真的没有一丝力气了。
林渊停下脚步,眉头紧锁。他看了一眼杨爱血肉模糊的脚,又看了看她毫无血色的脸。他知道,再这样下去,这个女人会死在他怀里。
宋七也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看到这一幕,焦急地问:“渊哥,怎么办?杨姑娘她……”
林渊没有回答。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弯下腰,在杨爱和宋七错愕的目光中,一把将杨爱横抱了起来。
这个举动太过突然,杨爱“啊”地惊呼一声,下意识地伸手环住了他的脖颈。男人的胸膛坚实而冰冷,隔着湿透的衣物,她能感受到他强劲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像战鼓,敲在她几乎已经停摆的心上。
一股陌生的气息将她包围,那不是什么好闻的味道,混杂着汗水、河水的腥气和泥土的味道,却让她在那一瞬间,感觉到了一丝诡异的安全感。她的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抹病态的潮红,不知是羞的,还是冻的。
“渊……渊哥,你……”宋七看得目瞪口呆。
“闭嘴,看路。”林渊抱着一个人,脚步却只是微微一沉,依旧走得沉稳。他前世玩极限运动锻炼出的核心力量,在这一刻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宋七连忙闭上嘴,眼中却满是敬畏。在这等绝境之下,渊哥非但没有抛弃累赘,反而……这份担当,让他心里那点残存的恐惧,似乎也消散了不少。
就这样,林渊抱着杨爱,宋七在前面深一脚浅一脚地探路,三人在无边的黑暗中又不知走了多久。林渊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抱着一个人在山地里行走,对他也是巨大的消耗。
就在他感觉双臂都开始发麻的时候,走在前面的宋七忽然停了下来,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惊喜叫道:“渊哥,你听!”
林渊凝神细听。
风声,虫鸣声,还有……一阵“哗哗”的声响。
是水声。
但和身后那条大河震耳欲聋的轰鸣不同,这水声要小得多,也清脆得多,像是……瀑布。
林渊精神一振。有瀑布,就意味着有山崖,有山崖,就极有可能有山洞。
“过去看看。”
三人循着水声,又往前走了一百多步,拨开最后一片挡路的灌木,眼前豁然一亮。
借着依稀的星光,他们看到,在一面不算太高的断崖上,一道白练似的瀑布正倾泻而下,落入下方一个深潭之中,溅起无数水花。水声正是由此而来。
“渊哥,这……这里也没路啊。”宋七有些失望。
林渊的目光却没有停留在瀑布本身,而是死死地盯着那片水幕的后方。在水流的冲刷下,后面的崖壁颜色显得格外深邃,仿佛藏着一个巨大的洞口。
水帘洞。
这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他抱着杨爱,走到深潭边,冰冷的水汽扑面而来,让他打了个哆嗦。
“宋七,你在这里等着,哪也别去。”林渊吩咐了一句,然后抱着杨爱,小心翼翼地踩着潭边湿滑的岩石,一步步向那瀑布靠近。
水声越来越响,巨大的轰鸣震得人耳膜生疼。冰冷的水花劈头盖脸地打来,让怀中的杨爱又是一阵剧烈的颤抖。
终于,他们走到了瀑布的边缘。林渊深吸一口气,没有丝毫犹豫,抱着杨爱,一头扎进了那片冰冷的水幕之中。
眼前一黑,随即又是一亮。
瀑布之后,别有洞天。
一个约莫有半间屋子大小的干燥山洞,赫然出现在眼前。洞内虽然光线昏暗,但相比于外面潮湿阴冷的林地,这里简直就是天堂。洞壁干燥,地面上铺着一层细沙,最重要的是,它完美地被瀑布遮掩,从外面看,根本发现不了任何端倪。
林渊将杨爱小心地放在一处平坦的石块上,自己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全身的肌肉都因为放松而传来一阵酸痛。
宋七很快也壮着胆子钻了进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我的天爷,渊哥,你可真是神了!这地方都能被你找到!”
林渊没有理会他的吹捧,而是借着洞口透进来的微光,警惕地打量着这个山洞。他是一个习惯于将一切掌控在手中的人,绝不会因为找到了一个看似安全的藏身处就掉以轻心。
洞不大,一眼就能望到头。除了几块天然的石笋和石凳,并无他物。看起来,确实是一个天然形成、无人踏足的所在。
然而,当他的目光扫到山洞最深处的角落时,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在那个角落里,有一处用石头简单垒起来的火塘。
这并不奇怪,或许是以前的猎人或采药人留下的。
奇怪的是,火塘里的那堆灰烬。
灰烬的表面已经冷却,呈现出灰白色。但在灰烬的深处,却隐隐约-约地,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要熄灭的暗红色光芒。
那是……还未曾完全冷却的余烬。
林渊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他缓缓走上前,伸出手指,在距离那点暗红光芒半寸的地方停下。
一股微弱的热量,传递到了他的指尖。
这火,熄灭了绝不会超过一个时辰。
就在他们到来之前不久,这里……还有别人。